《路边野餐》——时间不可得,佳片更难得
如果说商业片以娱乐为目的的话,艺术片或许更能反映生活的本质。
反过来说艺术电影、文艺片,与商业电影其实并无分别,都是想象与生活、梦境和现实结合的倒影。
《路边野餐》是毕赣导演的第一部长电影,在这部以时间为内涵的电影里,剧本和诗歌无法分割,过去、现在、未来交织。故事虽然简单,本文仍需要通过情节点来描述电影的才华。
故事是一个叫陈升的医生,从贵州凯里到镇远,寻找弟弟老歪的儿子卫卫;诊所里寡居的老女人,托陈升去看镇远病痛的“爱人”,带了一张照片,一件衬衫,一盘磁带,火车上陈升梦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荡麦,梦里他似乎经历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一段诗意的旅程。
凯里
地处黔西南的凯里有野人出没,电视里,广播里,人们口里都在诗歌般的田园边回荡着恐怖的传说,煞有介事地讲述,瀑布边的房子,这类仿佛马尔克斯笔下人身上长的“猪尾巴”魔幻般存在的意向,放入现实主义题材的故事里,却给观影带来另一种体验,生活中总有些解释不清的事物,如梦境、如逝去的牵挂、如不时出现的诗句。
如陈升同父异母的弟弟老歪与他格外不和,因为母亲生前把房子留给了哥哥,而不是他,他一直照顾老妈,对陈升耿耿于怀很久,母亲的墓碑改字也没有哥哥的名字。原来陈升因为一起伤人事件,遇上严打被关在监狱九年,如片中所说“像回到误解照相术的年代,你摄取我的灵魂,没有了剃刀就封锁语言,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
陈升带被老歪锁起来的卫卫游乐场,卫卫害怕野人,老歪却在打牌。问老歪把儿子卖去哪里,他要把房子给弟弟,卫卫归他照看。老歪让花和尚接去镇远玩了。他要去寻找到卫卫。
老人(花和尚)送给孩子一块表。钟表标明具化的时间,火车在轨道上画出的轨迹,逆时针的旋转,结尾火车上闪动的钟表,便是青年卫卫为了留住洋洋所画,时光倒流在火车上延续又在幻化现实。
如陈升因为花和尚死去儿子的手被人砍掉,去麻将室找人寻仇,画面定格在滴水的桌子上。
“山是山的影子。
狗,懒得进化。
夏天人的酶很固执。
灵魂的酶像荷花。”
此时镜头转向左边,时间已经是九年后的现在。同一个牌室,老陈和弟弟在争执。过去的时间有叠加的遗憾,粗暴的争执是遗憾不满积累的爆发。
荡麦
荡麦,陈升梦到的地方,他去寻找吹芦笙的苗人。
“荡麦的公路被熄火延长,
风进入汽车后备箱。
人类代替人类掌管家园,
地狱颠覆地狱成为天堂。”
生活,是时间的片段。现实里,有大大小小不断的遗憾。生活的遗憾,注视着便产生了诗意。
过去和现在像雾气潮湿的空气让人分不清。不可得的感受似梦。诗句有意味,吟诵完,它属于需要的人。荡麦的梦代表恍惚的未来,梦境却如此真实。
导演用40多分钟的长镜头将现实和梦境区分,不仅形成独特的美学风格,还让人有了如假似真的体验。有种原来长镜头还可以这么运用的惊叹。
从火车上下来后陈升兜兜转转,上山、下山、过河、穿桥,寻找中回到原点,打牌、台球,人在无意义的事物里消磨,里面的人物各自生活,仿佛都彼此可依靠。
现实的凯里,陈升的屋外挂着闪光球,他和妻子在唱歌时舞厅里灯光闪烁,那是他为纪念亡妻张夕吗?
老女人和“爱人”手电筒的光放在手上取暖的往事,与陈升的爱情,陈升从监狱出来想唱歌给妻子,妻子活着时在舞厅不会唱,在荡麦他实现了,虽然看起来很紧张。在理发部用手电筒代表海豚,陈升讲起过去,泪流难抑。两段过去式的爱情,永远回不去了。
一段洋洋和摩托车青年卫卫的爱情,敏感、若即若离,当红绳系在摩托车把手上时,又是那么让人看到希望和真切。
镇远
河那边的镇远,同样黔东南潮湿的气候,降雨多,湿雾弥漫。
在镇远,陈升用望远镜看到玩耍的卫卫,嘴角抖动的微笑。“所有的转折隐藏在密集的鸟群中,天空和海洋都无法察觉,怀着美梦却可以看见”,遗憾得到抚慰,生活中自有能疗愈心灵的那一刻。
人们的生活和时光一样流淌得很慢,陈升的前半生是“腾空的竹篮装满爱”,和他凯里到镇远相似,离开了的人总有些会回来,虽然会“破碎如泥土,谷底像手一样摊开”。
从荡麦回来,陈升离开青年卫卫,卫卫已经不再害怕野人,为了让他抵御野人,在胳膊上绑两根木棒,暗示对抗恐惧事物的勇气。
梦里,河水飘荡母亲的绣花鞋,现实睡梦中环绕醒来消失的芦笙。陈升找到吹芦笙的苗人,把照片给了诊所老女人以前情人的儿子,把磁带送给了荡麦理发店的女人。
片中多处时间被打乱,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剧情散漫凌乱,而这种表述正适合本片的主题。
把现在过去未来拆解得真实。像雾气一般模糊,与梦境重叠的现实,在时间的河里荡起一段魔幻般的旅程。
诗人的敏感又精准,来到镇远梦中的事物实现了,似曾相识的梦,似乎得不到,芦笙奏起,梦里唱起《小茉莉》。
虽然梦如此不真实,时间永远留不住,陈升在和生活和解,弥补逝去时光里的遗憾。
本片通过寻找描述时间,以两个现实的地点,和一个虚构村落的范围,表达生活里遗憾的过去和不可得的现在,其蕴含的哲学思辨是难得而稀少的。导演并未给出明确指向的未来,似乎把梦具象化传达对无法挽回过去的遗憾,传达对珍惜当下的意味。暗合片头之《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正如导演毕赣说:电影最终关心的,都是时间。人世所有的遗憾,让我们体会到时间的意义。拍电影不是为了呈现一个结果。电影的时刻是存在于我当下拍摄的时刻。
片中出现很多熨合的音乐,《告别》专辑,伍佰的歌,卫卫去找爸爸时《世界第一等》。陈升听到唱出的《小茉莉》,现实中听到去年妻子已经离去,在梦里洗头房向给他理发的女人说自己的故事,难以克制的泪水,送给她磁带代表与没有同亡妻告别的遗憾。这里的歌声如喷涌的感情,陈升与过去,做了一次隐含情欲又无法实现的“告别”: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太阳出来了,我会来看望你。
片子英文名Kaili Blues是沉郁的、伤感的,也是缺憾的。
为了寻找你,
我搬进鸟的眼睛,
经常盯着路过的风。
——毕赣
本片导演毕赣在短片《金刚经》后,制片人觉得用《惶然录》做片名离观众太远,后为这片子取第二部电影的名字《路边野餐》,来源于同名科幻小说,细心的话,会发现这本书就在老陈的桌子上。
这部2016年的电影像是毕赣给故乡的一首诗,故乡在眼前、在雾气的潮湿里,在河流、自然里,在诗句里,在不断被解构的时间里,在回忆塞进手掌血管的流动里,在离开、留下、回来的人的心里。
本片结构鲜明,所有的细节都很细腻,缓慢、摇晃或静止的画面,有种让人注视的美感。人只有在真正的生活中,才能体会缓慢时间流动瞬间带来的诗意。
诗歌,是本片的另一大特色。
故乡,让人魂牵梦绕的所在,所有生活的起点。
或许某些人的故乡情结与此不同,而不认同。能把散文、诗歌抒情用影像表达得精准,毕赣不是贾樟柯、侯孝贤、杨德昌,虽不叙述与政治、历史有关的事件和背景,却有着同样对某个地方的依偎和深情。
本片没有营造宏大历史背景里人物的情感命运,散文化的叙事,诗歌的抒情连接,前半段意识流蒙太奇的运用,加上大段摇晃的拍摄手法,透过分解时间结构的表述,恰似一首生机盎然的抒情诗清新又自然,组成了这部最有生命力的电影。
《路边野餐》无意使用一般电影将行动如信息推向高峰以煽情的叙事方式,平静地讲述,看后却让人觉得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巧妙的叙述方式了。对于几乎没有形成商业类型片历史的华语电影,时空结构的运用丰富了电影的内涵。即使是小成本文艺片里,这种鲜活灵动更是难得一见。同时作为一个曾经的诗歌大国,我们从古至今早已熟悉如此叙事和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