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与你我所有的年华,青春与苍老

那时候,风很轻,天很蓝,云在天上活得有样子。樟树林荫下的街道人很少,车也很少,六十年代的小城里,历史尚未退去,他还是个翩翩少年,爱穿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白衬衫,爱闻道路两旁香樟树叶的味道,爱哼广播里播放的不知名儿的小曲儿,爱读国内外各种文学经典名著,骑着二八式的旧时自行车,穿行在这小城的大街小巷,日复一日的在晨光的熹微中奔向学校,铃声叮铃叮铃,宣告着的好似他少时的梦想。

  那时候,多得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百灵鸟每天早上会在第一缕炊烟冉冉升起时唱起欢快的曲儿,满山的杜鹃花每逢春天开得异常好看。乡村的河沟边总会出现她浣洗的样子,她爱穿绣着蝴蝶的布鞋,扎着白底儿,好像走开一步自己也能像蝴蝶一样飞起似的;她也喜欢去山上找几种鲜美的野果子,在溪边洗干净了带回家给弟妹们。每年秋天丰收的时候,稻田里翻滚着金色的麦浪,她总会带着一顶自己编的草帽,在田野里帮忙拾穗,路过的人,没有哪一个不会停下来看看她那在清风中飞扬的衣袂。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直到几年后的那一场如狂风暴雨般的文化革命浪潮席卷而来,他作为第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几经辗转,来到了她所在的地方。

  她还记得那天卡车轰隆隆的开进村子里的景象,村支书一大早就将所有的人叫醒在村门口等着,车子进村的时候,车上的年轻人都挥舞着双手,欢呼着,于是车下的人也欢呼着,不觉明历的欢呼声一阵又一阵。她站得离人群远远的,在村门口的那棵枣树下,她看见车上的那群年轻人与她所见到过的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无论男的女的都声音洪亮,彼此握手拥抱着,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男的也可以和女的,看到他们,穿着也是那么不一样,一色的青灰色,说不上哪里好看了,可他们都穿着,男男女女都穿一样的,女的把头发留的极短,远远看去男女都难分清。她感到一阵又一阵莫名的紧张,村里一下子来那么多陌生人,听说都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文化青年,她感觉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再遇见这么多陌生人了。

村里有条河,蜿蜒的如一条银丝带一般从山中而来,哗啦啦的奔流不息着。他每日在劳动之余,会去那河边的芦苇丛中小憩一阵子,有时候会偷偷带上一本书,有时候就躺在那个无人会发现的地方,听着溪水生,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出神,风吹过芦苇丛发出好听的声响,像波浪一般,时不时在他的眼前会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飞虫飞来飞去,他也不管它们,只是呆呆的看着天,有时,也会呆呆的看着那河边波光粼粼之中少女洗衣服的样子。来自城市的他,见过的都是清一色穿着灰布校服的女孩子,她们将头发剪得齐耳,面容严肃,总是装出一副不符年龄的成熟稳重来。而那洗衣服的女孩子,长长的乌黑乌黑的头发,梳成粗粗的辫子,扎着红头绳,在阳光下油亮油亮的,白嫩的脸蛋儿上面是一双笑起来会变成月牙儿的眸子,明眸锆齿的,再睡红的嘴唇衬托之下甚是好看。他看见那女孩总穿着蓝底儿的褂子,上面有着点点好看的白花儿。她还穿着青色的长裤,白底儿的黑布鞋,最吸引他的,还是那鞋上绣着的一对儿鸳鸯蝴蝶,像是真的要飞走似得,活灵活现。他不记得除了在溪边还在哪里见过她,看她的身影,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他不知道,她一直知道那芦苇丛中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她看见过他好多次了,在小溪边转身拿衣服时,她看见芦苇丛中窸窸窣窣时那挽着的裤腿儿,还有沾着厚厚一层灰的灰大褂儿,起初她也吓了一大跳,可她马上就认出来了,是城里来的那个知识青年,她见过的,在车上,在村口边,所有人都激动的欢呼着,只有他沉默无言,杵杵地站着,一脸阴云的样子。后来,她也经常看见他在溪边读书的样子,清瘦清瘦的一个人,衣服大得跟挂在身上似得,他的眉目清秀,很少笑,但她想他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她爱看他读书的样子,或者望着天空发呆的样子,好像那时自己也在读书,也在思考什么奥秘似得。虽然她一字不识,却对文化那东西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深深崇拜之情。这崇拜之情,怕是在她的不经意之间,已转到他的身上了。

  他记得那天从生产队做工回来,路过打麦场附近的一户人家,夜色朦胧,东边的一轮皎月也快挂上柳梢了,远远地,他见到她在场子里打麦的样子。她拿着打麦杆子,一下一下节奏分明,阵阵有力,他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脚步是随着那她打的节奏的,不知为何他开始紧张,他还记得自己窘迫地来到正在劳作的她的跟前,在对方惊诧的眼光中说了句,今晚的夜色真美啊。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伴着夜色,也是可以看见他那烧红了的的脸庞的,就像刚刚才逝去的火烧云一般。她不禁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嘴,看着他。他摸摸头,扯了扯衣角,脸上满是尴尬和窘迫,却也露出了一丝惊讶和欣喜,他们就算这么认识了。

  后来,他们不是在溪边相遇,就是在打麦场上聊聊天。他劳作的时候,她会跑过去偷偷帮他一点忙,她可是干活的好手,每次都让他惊讶不已。他也会在小溪边教她识几个字,起初教她写她的名字,后来又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总共六个字,她一下子就学会了,用树枝在溪边的沙滩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洗完了,水一冲,便没了,她又写,又没了,一写一冲,好像是她和溪水的游戏一般,远远地看在他的眼里,心中也甚是喜欢。

  自然地,她是喜欢他的,他也更是喜欢她的。可是他们彼此并没有说破,不仅是因为在那六十年代的乡村中那种古朴的矜持,更是在那个文化革命时代,去留是自己无法决定的。他从城里来,城里有他的家人,有他从小的玩伴,从小习惯了的书香气息,香樟树的味道。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他不会在这个雾霭丛丛的山间乡村里度过自己余下的一生。他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回家的契机,他想念家,那种想念,比对她的多还是少,他也不知道。而她,更是知道的,她爱他饱腹诗书,满腹经纶,这山中,是留不住这种人的,在城中他会有更多的机会,会当老师,或做官,总之比在这乡间务农的好,他的手是拿笔的,怎么可以在这荒寂的田野里手持斧锄,风里来雨里去一辈子最终落得个无用的农夫呢?

  那一次,她听说他被生产队罚了,因为在劳作时看了不该看的书,险些扣了右派的帽子。他本是城里来的,饱读诗书,哪里经得起这无书可读的乡村年月。她记得那一天,她匆匆跑到围场,看到他被当众批评,现场跟个小型批斗会似得,人们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显示自己手中的权力,哪怕只是很小很小,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她听见,他被要求写检讨,晚上无餐可吃,第二天去林子那边做木工,他一一接受了,可唯一不能让他接受的是,他们剥夺了他回城的最后一点希望,理由是,不予通过审查,资格取消。那一天,她看见他哭了,她也跟着哭了。

    可是后来,他们在一起了。他一直没说为何在那日去做木工的时候向她表白了心意,她也没有问为什么。她变得实在了,只要是能在一起,是他愿意的,那么什么也不重要了。

    她嫁给他,家里人是欢喜的,因为他是城里来的读书人,满腹才华,在农村的人们眼中,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总是高人一等的,而她,从未去过学堂,日日在家,也只是做做女红家务罢了。她也是随着这欢喜的情绪嫁了过去,可她记得,喜宴的那天他是笑着的,却掩饰不了眼神中的悲伤。她装作没看见,不知道该怎样用一个美好的将来劝慰他。她后来只是说了一句,会好的。

    可是会好的。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一年,他惦记着,两年,他思念着,三年,他怀恋着……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他开始淡忘着,淡忘着,守着她,守着逐渐成长的儿女,守着这浓雾缥缈的山,不知不觉走到了迟暮之年。仿佛对从前再无眷恋,仿佛只是过眼云烟。

    这么多年,她一直遵循着自己的诺言:会好的。她守护着他那颗悲伤的心,用爱,给他开启了另外一扇门。他终究是没有拿起农具,没有耗费生命该在那田间。他去了村中惟一的学堂教书,慢慢地,他开始爱上这种生活,有时,他会自己去镇上,或者托人在镇上带几本书,自己看后,教学生看,还教她看。她已经会认很多字了,会读一些他曾经读过的书,有时两人还会交谈着。他爱和她交谈,她也爱,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过去得很快很快,一晃,不知道几十年都过去了。

    她还记得他走的那一日,她还如往常一样,洗衣服,做饭,照顾他的日常起居。那个时候他已经病的很久了,是那种不会好的病,她是一直都知道的。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接受了其中一个会先离开的实事,一开始知道的时候她总是会偷偷地抹泪,不让他看见。可是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安慰着她,告诉她分离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告诉她即使他走了也会一直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好好地生活,就像他仍在身边一般。

    他们不是哪部言情小说中的男女主角,他们就是我的外婆外公。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六十五年,外公临走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他喃喃地说道,在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外婆。而第二大的幸运,就是他没能回到城里,最终留下来与外婆结了婚。

    如今,我经常会看到外婆一人独坐在静静的阳光满溢的屋檐下,拿着本外公生前最爱读的书,带着老花镜逐句逐句地读着,有时,也会在这微风和煦中缓缓睡去,手中仍是拿着这本载满了思念的书。看着她的身影,我有时会想起在那宁静的河水边,有一位少女拿着本心上人所赠之书,在波光粼粼之中,在清风微抚之中,念着那泛着月光皎皎之语,微笑着,注视那不远处的心爱之人。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如此的幸运吧。不论命运如何安排,遇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终须有一天,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然后相知相伴,看春阳和煦,感夏荫微凉,思秋风落叶,睹大雪飘零,赠予着彼此所有的美好时光,无论青春或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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