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看海

作者:李相文

想看海的愿望始于童年。

童年的夏天,我和姐姐躺在门前的竹榻上,外婆摇着蒲扇,为我们驱赶着蚊蚋。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挂在苦楝树上。

我指着月亮问外婆,那月亮里头的黑影是什么呢?

外婆用蒲扇打了一下我的手指头。外婆说,小孩子家不能用手指乱指月亮,不然,晚上睡着的时候,月亮娘娘会飞下来,把你的耳朵割了。我想起隔壁的海水哥,耳背后经常结痂,会不会是月亮娘娘干的呢?那个夏天,我吓得常常捂着耳朵睡觉。

于是,外婆会为我们讲着月亮里头的故事,嫦娥奔月,吴刚斫桂,玉兔捣药。说那吴刚是个学习很不专心的孩子,就被罚到月亮里在砍伐桂树。那桂树高五百丈,随砍随合,永远也砍不倒。可是,桂树砍不倒,他是不能下来的。

我看那月亮,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月儿在苦楝树上移动着,那月亮里头真的好像有一个人,在躬着身子,一下一下斫着桂树。我很为吴刚的遭遇不平。

可是,在读小学的姐姐却说,不对,我们老师说,那叫月海,因为地势低洼,不能反射太阳的光,所以,我们就看到了阴影。

我就拉着姐姐追问,海是什么?你见过海吗?

姐姐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有见过海。但我知道,我们家门前的小溪会流到大河里,然后流到大江里,最后,会奔向大海。

我骄傲地对姐姐说,将来,我一定会看到大海的!

这月亮下的一个小小誓言,让我对海有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在我屁颠屁颠背着书包跟着姐姐上学的时候,我常常拿这样的问题问我的乡村老师和同学。

海在哪里?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我问村里最老的老人。

老人姓王。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村里的女人只晓得姓,不知道名。大家叫她王氏太婆。老人有九十多岁了,是村里的五保户。老人见多识广,多年以前,老人从外乡逃荒来到村里,在这里安家落户。老人的老伴、儿女都离开人世了,有一个孙子,出车祸死了。为此,老人曾7天没有吃饭,想绝食却没有死掉。第八天,老人挣扎着起来,吃了一碟黄花菜粥,就背着锄头出去锄苕草了。

王氏太婆说,山那边是海。江无涯,海无边。

从太婆的描述里,我读懂了海的定义:海是很大很大的,大得没有彼岸。

在放农忙假的时候,我跟村里的伙伴一起去放牛。村门口有一条小溪,溪岸水草茂盛。躺在牛背上,懒懒地晒着太阳。牛驮着我们,慢慢地走。在溪水的尽头,是一湾湖泊。湖的名字很好听,叫金家湖。牛们在湖滩上撒着欢,而我则同小伙伴们围成一堆。他们听我朗诵着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的《海的女儿》: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它们是活着的东西。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的飞鸟。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这是怪好看的,因为每一颗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我停下来,湖畔,牛们在安静地吃着湖草,在一只老水牛弯弯的牛角上,一只八哥停在那儿沉思。透过牛背望去,金家湖波光粼粼,在风中荡着涟漪向远处流去。金家湖的尽头是什么呢,它会流向大海吗?

读过这样的一个故事。

一个农夫和一个准备远行的水手在交谈。农夫问:“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出海捕鱼,遇到了风暴,死在海上”“那你祖父呢?”“也死在海上”“那你为什么还去航海,不怕死在海上吗?”

对于农夫这个问题,其实我也很想问问别人,大海为什么有这样大的魅力让人前赴后继。我知道,某些高贵的灵魂是旅居在水中的。那个称作“香草美人”的屈原,投汨罗江死了;王子安写了《滕王阁序》后成为洛神;锦心绣口的李白是捉月溺海的。还有那个我最爱的诗人海子也死了,他的生活其实挺简单,想要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小小的愿望也没有人能够满足他,所以,他死了。但他并没有死在海里,而是死在山海关的铁轨上。对于海的渴望与日俱增,但直到我读完师范,直到我参加工作,直到我娶妻生子,也没有见到大海。

我的生活中出现“水手”这一词,是在多年以后。那时候,我在南方的一所私校待了半年,认识了一个叫桂菊的女子。

学校在远离广州几十里的一个深山里,风景很宜人,却很孤独。吃过晚饭到上晚自习前这段时间,我经常会到学校旁边的一座大水库边去散步。

水库很大很大,像一个湖泊。那时太阳刚落下去,水面像极了一块染色的画布,碧绿、紫蓝、靛青,微微起伏。走累了,我就在水库边坐下来,那像绸缎一样的水面对于我不啻是诱惑。我想起内地的家,还有快两岁的儿子。我是怎么来这儿的呢,缘于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好听的女声说,校园美极了,操场边是一座水库;水库大极了,大得像海。那时候,在师范任教的我被公派到乡下驻村,闲着无事,就把自己的履历表打了过去,几天后,就来了这个电话。背上简单的行囊,我乘火车到了南方。

是在不经意的时间,在每日的黄昏的功课里,我遇到了桂菊。她是小学部的生活老师,是个很健谈,很快活的人。

后来,我们的话题就谈到了海。桂菊说,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真正的海,到广州原是奔海而来,谁知又到了这么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有时晚上做梦,就梦见了海,自己跟大海就好像相识多年的朋友。

我点点头,说这水库是不是像海呢,岸边也有沙滩。我也是因为海而来的。海就像我的梦中情人。

我们就一齐大笑起来。桂菊谈起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在一艘远洋的邮轮上做水手。水手在经过伊斯坦布尔的亚欧大陆桥下时,就给桂菊写了一封信,信很缠绵。后来,桂菊就把这封信给我看,并送给我一张土耳其的邮票。桂菊说,翔答应暑假带我去看海,我们将在大海上举行婚礼。桂菊说的“翔”是那个水手的名字。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布满了幸福的表情。

我终于看到海了。

我第一次看到的海,是在惠东县的范和村。在南方私校,学校放大假的时候,要求老师送学生回家。我选择了范和,听说这是个海边的小村,我终于有机会跟大海见面了。

范和村,一个规模不小的古村,干净,湿润,安静,像一支古典的小令。有洁净石板,有幽长的古巷。走在这中间,我甚至想,会不会有一个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样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走出来呢。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学生的家就在海边,是有些气派的三层楼房。从他家门口,走过一条弯弯的路,再爬上一座高高的堤岸,我久违的海就躺在那里。

这是个小海湾。没有展开双臂,没有叫出声来,我就感受到了大海的腥香。海浪扑打到脚边,发出的安静的声音,像只小猫咪,轻舔着你。我默立着,看海,是不需要语言的。堤岸上,有几丛垂柳,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

思念已久的大海,竟然是这样的风平浪静。是耳语,是呢喃,是藏在深闺中的少女羞见大方的忸怩。大海以这种方式,给了我意外的惊喜。

第二次见到大海,是在海南,相隔五年之后。到海南的第一天,去玉带湾,经万泉河,阳光如金,碧波荡漾。博鳌论坛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的扇贝躺在不远处。一条玉带滩分隔,这边是淡水河,那边是咸水海,我们一路感叹着大自然的神奇。再后来,我们来到了天涯海角。这一次,大海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接纳了我。海上,人与潮水搏击的惊叫;岸边,巨石与海浪相撞的惊涛;沙滩上,女人与孩子追赶着叫卖海螺的诱人的声音,都化作了悠远的记忆。大海,以他的粗犷,以他的豪放,给了我切切实实的震撼。

第三次见到大海,是在一封信里。信笺浸润着大海的气息。信是翔写来的,那个周游世界的水手。翔说,桂菊终于走了,她得的是胃癌。我们结婚才一个月。她临死的时候嘱咐我,要我把她的骨灰撒到大海去。她要我转告你,她终于嫁给大海了,终于和大海融为一体了。

在泪眼朦胧中,我读完了这封来自大海的信。有这样一幅画面在脑海中定格:一个年轻的水手跪下来,捧起玉石的骨灰盒。在邮轮的鸣笛声里,他一把一把撒着骨灰。大海,卷起千堆雪,奔腾而去。头顶,有太阳在朗照;船头,有海鸥在飞翔。

我的大海是孤独的,她等着我一个人的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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