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金庸离世,儿子一愣:“我的童年在离去”。跟着,QQ说说变成:“从此江湖再无大侠”。
放眼华人文学的“江湖”,不见“大侠”已经很多年。
在这个瑟瑟的初冬,伴随金庸离去的,何尝只是儿子的童年。
还有我的青春,我的从前……
风中少年
1983年,四川泸州,牛滩。
上初中,离家五公里,住校。课余,跑供销社,盯着书架咽口水。
街拐角,有个出租书的摊铺。摊主面白无须,目光无神,左手残疾,看不出年龄。临街,挂满“娃娃书”封面,花花绿绿招徕人。里间,数排横拉的麻绳挂书。墙角,黑漆漆的,堆一摞课本大、筷头厚的小说,有言情,更多的是卧龙生、陈青云、诸葛青云、柳残阳的武侠。门口,两根木凳,几把竹椅,屁股一挨,吱吱呀呀。
看一本“娃娃书”,一分钱,小说三、五分。借走,另付押金,三、五角不等。每次,从牙缝省下钱,就往书摊跑。隐隐泛着的油墨书香,陪伴大把时光。
如是经年。
有天,在拐角,摊主远远招手。跨进门槛,摊主趋身,一脸神秘说“进了新书”。正愁无书可看,喜出望外。“挑自给你留着”,摊主从抽屉,拿出一本书。伸手过去。摊主一缩:“收费嘛,要……高一点。”心里猫爪挠一阵,禁不住诱惑,掏衣兜。满脸堆笑,摊主吃力抬起左手,颤巍巍接住我紧拽的硬币。
书到手中,定睛一看:《书剑恩仇录》。
屁股落定,直至打烊。
山风徐来,残阳如血。黄昏的老街,房檐灰白,寂静无声。逼仄的青石板路上,脚影歪歪斜斜,深远幽长……
原来世上有如此好看的小说。
从此记住金庸的名字。
众所周知,上世纪八十年,金庸的武侠小说很“稀罕”。
初三寒假,到父亲井队过年。
井队在宣汉。
钻塔矗立在大巴山,挺拔而修长。
牛毛毡房子,寒风呼呼,冷得刺骨。
搞泥浆的李叔,大我十来岁,老家相隔十来公里。李叔喜欢钓鱼,还看小说。在四处透光的茅厕,不止一次遇见李叔,捧本书,蹲半天不起来。
想向李叔借来瞅瞅,每次,都开不了口。
腊月三十,老乡团年。李叔提来半桶鱼,挽起袖子,在青石搭的洗衣台上,剥鳞剖肚。雨雪纷飞,呵气成霜,眨眼,手指冻成红萝卜。
第一次井队过年,新鲜。
李叔煮了拿手的泡椒鱼,用洗脸盆盛着,热气腾腾上桌,一根烟工夫,只剩汤水佐料。常年背井离乡,父亲和叔伯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说话,煞是热闹。
李叔起身出去,又裹挟一身寒气回来。
落坐,喝酒,然后问我“吃饱了没”?我点头。“大过年的,给你看看……这个!”李叔解开工棉衣扣子,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套书。
“金庸!”
抱着《射雕英雄传》,以为在做梦。
英雄豪杰,侠骨柔情。从除夕夜到回家,短短半个月,我没日没夜,一口气看了两遍……
风中,少年痴迷,今夕何年。
夜里挑灯
1988年,四川南充,东观。
巴掌大的小镇,有河,有“东大”(石油技校)。唯一的书店,挤在粮店、农机站中间。半年,三个柜台,仅剩其一。
但这毫不妨碍我们成天往书店跑。
营业员是个女生。瓜子脸,柳叶眉,扎马尾辫,有一对酒窝,说话轻声细气,爱脸红……总之,书店里的女生,是“东大”所有男生,扑爬跟斗、流连忘返的理由。
我也不例外。
“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我是冲着柜台里的书——这么说,并非“酸葡萄”心理作祟,而是没“醒事”,耍娃一个。
春日,和隔壁宿舍的老旻,一前一后折进书店。
老旻,少年老成,喜穿西装,爱打领带,皮鞋锃亮,常用“水摩丝”,抹得油头粉面。家在南充,周末不回,一心泡书店,一泡一整天。
书柜像一扇窗,明暗间,秋毫毕现。
老旻进屋,女生也不招呼,自顾打毛衣(那时几乎所有女生都会),纤细的手指,像耍魔术,红的绿的黄的毛线,上下翻飞,眼花缭乱。
东睨西睃,我把目光落在书柜中央,那儿醒目摆着《神雕侠侣》。
“要下班了?”我没话找话。
门口,斜阳渐远。女生瞥一眼:“快啦”。
“你耐心真好。”我一脸佩服状:“换我,半天都坐不住。”
“莫非,你课堂上都站着?”女生双颊微红,酒窝满是笑。
“咳咳”,我假装咳嗽,转身往外走。
老旻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封信,和一张电影票,一声不吭搁柜台……
晚上熄灯前,老旻春风满面回来。在洗漱间,当着众人,向我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草草洗漱。回宿舍,不顾枕头的异样,倒床便睡。
鼾声四起,巡夜的电筒光和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按耐不住,我贼一样坐起身,拱起被子,蒙住人和床尾的木箱,小心掀开,用尺子支起盖子,划火柴,点燃蜡烛。然后,伸向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神雕侠侣》……
——好吧,我承认,书是老旻塞的。
在“东大”,三块五一套的《神雕侠侣》,无异于“天价”。老旻对书店女生茶饭不思,我抓耳挠腮,想出“美男计”,除了排队买电影票,还帮写“情书”——不管老旻破财还是献身,都得把《神雕侠侣》拿回来,这是我要的唯一回报。
就这样开始了阅读金庸的幸福时光。
深夜里,我缩在被窝,挑灯夜战。
清晨,老旻百米冲刺,书还回店。
如此周而复始……
初夏,看下集(那套版本三集)。
老旻有天晚上没吹口哨。
枕头底下,果然空的。
“东西呢?”我两手一摊,把老旻堵在厕所。
“没拿到。”老旻一脸痛苦:“她到长乐镇去了。”
“可我,书还没看完呀!”晴天霹雳,让我捶胸顿足:“她怎么能走呢?”
“瓜娃子!”老旻一拳打来:“就是为了你的破书,才被主任调走的……”
原来,世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窗外,树叶婆娑,月似弯弓。
醉眼看剑
1991年,四川邻水,兴仁。
“东大”毕业,到井队当钻井工。
张37井,邻(水)垫(江)县道边,隔当时的川东开发公司采气一厂,两、三公里。
六千米钻机,没日没夜轰响。营区鸟枪换炮,呈“丁”字,摆开两排黄色铁皮野营房,比火车皮稍短,比泥巴墙气派。
沿岔路机耕道,翻过荆刺林,山势陡降,再往前,赫然出现一个大水库。烟波浩渺,水鸟飞行。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大片芦苇的影子。
芦苇边,是井队的打水房。
楠竹桩,竹篾墙,牛毛毡盖顶,八号铁丝扭的门扣上,“铁将军”把门。隔打水房数米,有棵两人环抱的泡桐树,树上挂着尼龙沙袋。
据说,打水工老秦想围着树,搭一个院子,乡邻反对,作罢。
一直以为,老秦是个糟老头。
有天,蹲在路边吃晚饭。
一个额头饱满,走路带风的家伙,一手提瓶白干,一手端冒尖的饭菜,从食堂出来。
“喂,老秦,给兄弟们露一手‘铁砂掌’!”有人搭讪。
“喝酒喝酒。”老秦睨眼,扬起酒瓶,咕噜一大口:“尝点?”
这人急忙摆手:“你慢用。”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脑门,明明三十出头,老秦是咋喊出来的。
一干人洗碗,点燃“神仙烟”。
老秦的白干,转眼底朝天,用袖子抹抹嘴,朝食堂走。
大家伙跟着,嘀咕“有好戏看咯”。
老秦径直到储物间。
炊哥小林丢下勺子,疾步上前。
老秦早抓起两个萝卜、三个白菜出来:“小林子,先把夜班饭的菜切起哈。”
“老秦……大哥,这点小事,就不麻烦你了……”小林暗喊不妙。
话音未落,老秦凝神吸气,双掌凌空,“啪啪”,案板上的萝卜白菜,顿时“屁股开花”,劈得粉碎。
“老秦好功夫!”掌声四起。
“好你锅铲,秦家名,这个月的奖金,你是又不想要了!”窗外,副队长老孙呵斥。
老秦脸色骤变:“各位失陪,先走一步!”碗也不拿,双手抱拳而去。
上零点,司钻“驼背”,外钳老苏,地质工小罗,还有机房的小徐,闲聊提及老秦。
先前,班上司钻是老秦,“驼背”是副的。老秦力气大,技术好,根红苗正。老孙横看竖看,都觉得老秦“天生是干钻井的料”。
老秦抽“耍耍烟”,喝“豆豆酒”。
平日,抱本金庸小说,打发时间。
老秦百看不厌的是《笑傲江湖》,不光看,还爱讲。上班,张口令狐冲、任盈盈,闭口五岳山、黑木崖,全班人神魂颠倒。
有次,兴仁镇上几个“街娃”,拦着采气一厂的女工,嬉皮笑脸。
“呔!大胆毛贼,看招!”老秦路见不平,挥动拳脚。见势不妙,“街娃”使眼色,撒腿便跑。追到背街,帮手蹿出来,老秦腹背受敌,死命对打,直至女工和厂里的人赶来……
翌日,女工把一面烫金锦旗,送到病床前。
老秦面红耳赤。
不等伤愈,老秦找队领导改行。恰巧,打水工调后勤,在全队集体叹息中,老秦顶上。
离群索居,老秦“闭关”,开始“练武生涯”。
跟投少林、上武当(最起码也爬峨嵋、青城)的“练家子”不同,老秦的“武学典籍”,一股脑来自金庸小说。空明拳、水上漂、落英剑法、左右互搏,门派繁杂,不一而足。
据说,采气一厂那女工,生怕老秦走火入魔,练“吸星大法”,或经不住葵花宝典诱惑,一不留神“挥剑自宫”,几次溜近打水房,躲在芦苇丛,一蹲半天。
泡桐树有时顺光,有时逆光。
一堆空酒瓶,东倒西歪。老秦腾挪跃起,虎虎生威,除了念念有词,举止无异常人……
后来,究竟老秦武功何等高深,不得而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金庸笔下,汪洋恣意的成人童话,一直是我和我们,最好的陪伴。
从单册到盗版,再到正版,金庸小说,见证几代人阅读的贫瘠与富足。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置身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也许侠客,只是一种传说。至于童话,更是一个遥远的梦。
抑或,只有时光的江与湖,会不经意,倒映出我们曾经的懵懂,曾经的冲动,曾经的执念,曾经的爱与忧伤。
以及,曾经的落拓不羁,衣袂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