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几天,胥庙音都在老宅养伤,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山鬼。由于近来相处,两人逐渐习惯彼此的存在,气氛倒也和谐。今日,趁闲来无事,胥庙音让祥生去买了些益智图册和光碟,对男人普及些社会生活尝试,以免今后闹出些有损颜面的笑话。
说来,这对他而言,也是件十分新奇的事。自少年学道以来,他对自己都异常严苛,这近乎童趣的游戏,历来不会去触碰。可此刻他对此虽然觉得陌生,却也并无反感,反而莫名生出几分在意。这感觉犹如捡到只流浪动物,说不上喜欢,但因这种冥冥中的缘分总会生出些记挂和责任。
“橘子。”
“鸡、居嗞。”
“苹果。”
“乒锅、果。”
“……”胥庙音放下手中的书,转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盘坐在电视面前的男人,里头放的正是买回来的儿童学习光碟。那一字一句跟着教学重复的模样,跟他高大的外表看起来十分违和,并且看起来有点蠢。
“草莓。”
“曹、操没。”
“……”说的都是些什么污言秽语。
“是草莓。”
男人闻声回头,呆愣愣的看着胥庙音,后者因伤有些苍白的唇再次启合,吐出两个标准的发音:“草莓。”
“草、莓。”
“菠萝。”电视里已经开始下一个单词,男人却没再跟着读,目光仍旧黏在胥庙音身上,隐隐带着些期待。
“菠萝。”
“菠、萝。”
有些事一旦开头,就很难在停下。等学完光碟上的所有单词,已经快十一点,看着电视里弹回目录的画面,二人皆有些意犹未尽。过了会,胥庙音回味过来,便拉下脸色拿起被冷落许久的书,不再理人。
“少爷,渴了么?老爷刚泡了上好的银针,让我给你送一壶过来。”祥生端着茶盘站在门口,敲了敲半掩的门板。
胥庙音教了一上午的单词,喉咙正有些发紧,可一瞧那杯子是配的一对,神色又凝起来,却没有多说什么,任由祥生给山鬼也倒了一杯。
那茶杯是紫砂的,小小一只,男人宽厚的手掌拖着它,神情即好奇又无措。它里头略烫的液体散发出幽幽净香,游入肺腑的感觉有些像巫山顶上早成的空气,涤荡五脏、沁人心脾。抬首见胥庙音拈着杯子凑到嘴边,也学着他的模样,作势往嘴里倒。却不成想被烫了个通透,嘴里即苦又烧灼,一双俊眉顿时打结。
胥庙音余光扫到他的动静,心头的别扭平复了些,被茶水润湿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祥生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不敢扰了这一室茶香。
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度过大半天,晌午过后,老爷子被好友约去下棋,张妈领着弟子们准备清扫院落。胥庙音嫌家里嘈杂,也不想呆着碍事,便让祥生开车送他去苏家,拜会苏老家主。
说起这苏家,同为京城四大世家之一,家学渊源深厚,实力并不逊色于其余几家,但作风却一直低调。 老家主苏持也是少年成名,习得伏魔密阵,斩妖除魔无数,至中年接管家主之位,治下严谨,家风高洁,备受尊崇。膝下育有两子一女,到孙儿一辈却仅得苏沐风一个男儿,所以小时候叔爷惯他惯得厉害,以至于长成个纨绔子弟。待到他接手,被整治得多了,才乖顺起来。
苏家和胥家历来交好,苏沐风与胥庙音又恰好同岁,为增进两家的情谊,苏持和胥炎便决定让两人同学同师,相携成长。但对于天赋这个东西,上天给得各有特色,胥庙音早慧对道法一点就透,与人际周璇却犹如冰刃,又冷又刺令人难以接近。而苏沐风从小便懂得察言观色,心思玲珑,狐朋狗友多不胜数,却唯独对道术无甚趣味。这样差异甚远的两个人,在自家爷爷的刻意引导下,奇迹般的形成一对相坑相杀的挚友。
胥庙音一到苏家,就见苏沐风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自己,待瞧着他们的车停到门前,面上才多了几分雀跃的神色。
“你可算是到了,爷爷让我在这里等你,差点没给我站成门神。”
胥庙音推门下车,他连忙过来帮扶。
“你的脚没事吧?”
“没事。”胥庙音借力站稳,然后指了指后备箱,“我给苏爷爷带了几罐好茶,帮我拿一下。”
这人总是比自己更会投老爷子所好。苏沐风有点吃醋,却还是乖乖的去开了后备箱取东西,等取完东西转身,却发现胥庙音身旁多了个男人,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扶着他。
“……”这人打哪儿冒出来的?
胥庙音皱着眉看着私自现身的山鬼,对旁边惊讶的苏沐风随口敷衍道,“新来的弟子。”
一看这模样就不像好吗?苏沐风在心底吐槽,可对上男人深黑的眸子,却本能的生出点恐惧。
这家伙绝对不是人!
他立马退后几步,跟山鬼保持距离。
几人进宅子,苏持已经在客厅等候,见到胥庙音之后,老爷子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几分温和。
“来啦。”
“又来叨扰您啦。”
“我就乐意你来叨扰。”苏持看向他的腿,“你伤还没好,先坐下来,我们爷孙俩慢慢聊。”
“他跟您是爷孙,那我呢?”后脚进门的苏沐风一听,顿时翻了个白眼,“我是从犄角旮旯里捡来的?”
“我还真希望你是从犄角旮旯里捡来的,不高兴我还可以扔回去。”
“得,您可真是我亲爷爷。”
苏持见他这副没个正形的模样就心烦,再看他怀中抱着两罐茶,心知是胥庙音带来的,便打发他去泡茶。
苏沐风自小对这样的区别对待习以为常,胥庙音就是那种大人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每次来都会激活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技能,恨不得揪着他的耳朵念个三天三夜。现下老爷子愿意放他走,他乐得耳根子清静,便屁颠颠的跑了。
“这位是——”等客厅只剩下三人,苏持这才将目光放到胥庙音身旁的男人身上。其实自打他们进门,他就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非同寻常的气息,再观察那样貌,心中已有八九分猜测。
胥庙音抬头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再转向苏持,随即毫不隐瞒的将这一路以来的事情一一叙述。
老爷子听罢,皱起眉头,“这件事奇险,你爷爷竟然让你独自去处理,也没个帮手。要是一个不小心出事,后果可不堪设想。”
胥炎此刻正与老友下象棋,一口大锅砸到头顶也浑然不觉,好在胥庙音有几分良心,赶紧给自己爷爷开脱。
“我是到巫山之后才觉出异常,加之情况紧急,也没时间告诉他老人家。”
苏持勉强相信他的说辞,又将话题扯回一旁直盯着胥庙音看的男人身上,“我能探一探么?”
闻言,胥庙音一愣,片刻后却也还是点了头。男人一无所觉,心无旁骛的盯着胥庙音的嘴,分辨着他吐出的各种词汇。直到胥庙音转头,一双干净的瞳孔映着他的影子,好像是在跟他说话。
“别、动……”他刚学着对方的嘴型说出两个字,前方便袭来一道充满侵犯和压制性的气息,他下意识伸手去挡却被胥庙音抓住,回头正好对上两根并拢的手指。
苏持两指犹如蜻蜓点水,触到山鬼的额心便立即退开。陌生的灵气从额头注入,劈开还未愈合的经脉,鼓胀的红色血管浮出皮肤,从男人的脖颈逐渐蔓延到脸上。撕裂的痛楚让他下意识的调动灵力去反抗,却不想那如游丝般的气息十分难以捉摸,两股气息在体内追着,倒引得气血翻腾,痛苦难当。
“啊啊啊。”山鬼按住脑袋发出嘶吼,细密的血管迅速布满他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恐怖。
一旁,胥庙音眉头紧皱,握住他手腕的指头不由得用力,竟有些紧张,说不清是担心他狂性大发,还是见他这副模样觉得不忍。
好在苏持极有分寸,那没入山鬼体内的一缕灵气,在游走至内丹附近便逐渐消散,体内暴动的血气也平复下来。男人脸上凸起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也不过半晌功夫他已大汗淋漓,然后无力的靠着椅子跪坐在地,头一歪,倒在胥庙音腿上。
湿热的汗水透过裤子布料紧贴的那部分皮肤,仿佛被传染般也跟着发烫,胥庙音伸出的手微顿,而后又收回,忍耐着没有把人推开。
“内丹破损不轻,灵脉也阻滞不通,但总体伤势程回转趋势,为此想必你也花了不少心思。”苏持走到他们面前,伸手摸到男人的手腕,“我方才替他打通了淤结,对他今后的恢复有益处,只要继续养着,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谢谢苏爷爷。”胥庙音低头看着山鬼被长发遮掩的脸,眉头轻轻皱起,“只是我对一直有个顾虑。上次遇袭,我发现他虽然受伤,可身手并不弱,甚至能击毙两个炼血死士。我怕随着他内丹的恢复,能力越大的同时,会越发变得不可控制,虽说他如今身负神职,可属于凶煞本性里的嗜血欲却始终难以磨灭,一旦稍有差池,今后是正是邪恐难以预测。”
苏持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
“我还在奇怪他在胥家,按理说情况会比现在好大半,原来是有意压制,现下倒是我好心办了件坏事。”
“爷爷不必自责,总不能一直压制着他的伤势,如今他心智犹如白纸,我们还有很大的机会将他引往正道。”
“遇到你倒是他的运气。”苏持看着眼前相依的两人,莫名觉得协调顺眼,好似他俩生来就该站在一起那般,他沉默片刻,突然想起一事,“你可听你爷爷说起过神与人之间有种契约,可以用来增加两者的道行和羁绊?”
“类似于人与妖之间的契约?”结契是人与妖魔常见的合作方式,可胥庙音却从未听说过有谁能与神结契。一来是神向来高高在上,不屑供人驱使,二来,如今神祗大多隐没大荒,少有问世,要见都难何况与之结契。
“也许相同,又或者完全不一样,我只是听人提起过,但从未亲眼所见,这事你可以回去问你爷爷,他爱翻些孤本野籍,也许知道一二。”
听罢,胥庙音若有所思。
苏持看着他脚边的山鬼,“只是,凡大法必损天道,若未到那一步还是慎用得好。”
这时,苏沐风端着茶盘进来,见到山鬼靠在胥庙音腿上,一分神差点打翻茶水。
“稀奇。”头次见着胥庙音跟人如此亲近,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苏持见他一惊一乍的模样就觉头痛,都是一般年纪的孩子,差距怎地就这么大?
“冒冒失失,一点儿沉稳的样子都没有。你看看庙音,样样拔尖儿,好好跟人学学,别成天给我拈花惹草,小心迟早有一天我打断你的腿。”
见老爷子又教训自己,苏沐风赶紧闭嘴,悻悻的将茶盘搁好,朝胥庙音暗暗翻白眼。
别人家孩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在苏家消磨掉一下午,等到山鬼恢复神智后,胥庙音婉拒了老爷子留下吃饭的邀请,带着人回到胥家。
他想弄清楚是否真有与神结契的方法,如果有……不妨一试。
可没想到回家后却没见到老爷子,直到夜深也没等到人回来,打电话询问之下,才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张家老家主张枫病危。
这张枫,正是胥炎同门同宗的至亲师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