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姑之前生今世
大奶奶打十六就嫁给大爷爷了。与其说是嫁,不如说半卖半送。大奶奶娘家穷得实在揭不开锅,在婆家养了几年才跟大爷爷圆了房。老太太干瘦泼辣,一辈子养了五女俩男。
大爷爷整日猫腰挺脖儿,两眼常虚着,睁开却贼亮贼亮的。下巴上稀疏花白的一把山羊胡,脸上尽是笑,可笑声的腔子是中空的,不知是不是这原因,人背后都称呼他“老狐狸”。他的一大爱好是拾粪。拾粪干嘛?“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那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化肥少也金贵,种地都靠粪。家家拿粪当宝贝,为了攒下骡子牛马的粪,主人都给牲口屁股上戴个粪兜子。碰上忘给牲口上粪兜子的,粪就拉到大路上。大爷爷就是去捡这个漏儿的。
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筐头出发,筐头里放着一把粪铲子。见了粪铲起来丢筐里,一走就是四五里地。夏日尚好,顶多虫蝇飞舞。寒冬腊月,粪冻得比石头还硬,铲起来别提多费力。大爷爷捡满一筐粪,头上沁满细汗地踱回来,宅子上烟囱的烟早飘散净了,大奶奶把饭做熟摆桌上了:几碗黏粥、棒子面窝头、偶尔有细面馒头,一碟子咸菜,大秋麦收才见着几个咸鸡蛋。头晌上地干活的家伙什儿也一早擦光磨亮了——老两口一辈子就这么过来的。
五个闺女个个精明能干,彼时除了薅草卖草也没有别的赚钱门道儿,大爷爷家过道口的草垛一个连着一个跟刚出锅的大面馒头似的喜人。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分地,闺女们每人分了一亩七分地,出嫁时土地带不走,加上收的彩礼钱,没几年的功夫,大爷爷存折里的数字蹭蹭蹭地往上窜。
青姑是老幺闺女,打小心气高强。我儿时常纳闷青姑这名字是如何取来的。老两口不识字,女孩起名又都不讲究,花红柳绿、招娣引娣的。或干脆大丫、二丫、三丫,大排行下来,似乎也惊人。那青字打哪儿来?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出处了。家乡跑玩意儿的(冀东南农村一种类似秧歌的地方娱乐形式)有各种角色,最引人的便是青蛇白蛇、相公。乡村流传故事向来喜气热闹,多凄凉动人的桥段都一点点被乡土湮没,青蛇白蛇到了农人眼里,单剩了个“俊“!扮这角色的多半是村里长得顶俊的闺女,浓眉大眼俏丽动人,相公多半是年轻好看的小伙儿。这“青”字该是打这里来的吧?
青姑不算俊也不难看:中等个头,面皮暗黑,四方脸儿,高颧骨,多少显得有些伶仃。眼睛倒是大,总明晃晃地,像两盏闪烁不定的灯,可这灯度数高,照哪儿哪儿就一片刺眼的亮。人瘦,可骨架不小,一看就泼实能干。打我记事起,就记得她嘎嘎的爽朗朗的笑声。
可我不记得的是,据说,青姑是被骗婚的。
骗婚
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起娘来,娘说,那时男女婚前可不兴随便见面,怕人笑话。到底是不是被骗婚,谁也不记得了。先说说那时的相亲规矩:日子是预先看好的;场所是在人山人海比肩接踵的大集,顶拥挤也顶隐秘;人马也整齐:精明能干的叔婶长辈(父母不去)、几个同龄相貌稍差的来做陪衬。两队人马挤来挤去瞧来看去,媒人两面穿针引线似地奔忙,机灵的男女主角朝对方狠剜上两眼,身子一晃就躲起来了。哪能大喇喇地让人瞧尽了?是臊,也是兜着心眼儿。免得连缺点也被看个十成十!所以,相亲不但像一场角力游戏,精神头也在里头,恨不得都抖出来,究竟看了几分,只有天知道!
人们看了两眼就忙不迭地互问:“看清了?可看清了?”接着便到大集中央的供销社集合。供销社高门坎高房梁,常年阴暗,常年繁华。一进门,一捆捆布匹顶着高房梁,花花绿绿滚入眼来!酱油和醋盛在一口口大缸里,缸边挂着长柄提溜。柜台正中多半放着一个天平,砝码摞成一摞,玻璃柜台上是各色糖茶点心、书本笔墨、各色胭脂、烧纸,装扮着活人或死人的梦。
即便订了亲,除了端午、中秋和年节,男女双方难得见面。所以,相亲是一场命运的博弈,一朝嫁娶,生儿育女,大半辈子和对方携手或纠缠,全看这一面之后的造化了。人们不得不信命。所以,但凡和婚姻联系起来的环节,都找人看日子,讨个好彩头。要是定下的日子下雨或打雹子刮恶风,人们心里难免嘀咕:这婚姻多半不顺。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怪看日子的人本事不济,只怪命该如此!——那还镶看它作甚?可人人心中都存了一份忐忑,这忐忑太过重大,哪敢冒险择个日子!这规矩就这么一辈辈传承下来。
那天是个敞亮天,青姑就这么像眼蒙纱布似得相了亲。对方姓张,排行老七,大家都叫他张老七。媒人说得天花乱坠,小伙子是当兵的!虽说条件不甚强,可人茬子强,进部队可不容易!没准儿能转成志愿兵啊。那时,农村仿佛一片荒野,人们过够了看天吃饭的日子,可抬眼一望,一面荒莽,除了当兵、上学哪有别的路?一旦成了志愿兵那就是吃了国家粮了啊!
青姑侍弄庄稼、薅草锄草、照顾牲口是极在行的,哪成想命里还有这福分?春心萌苏恰如苞蕾逢花枝,就只差微风那么轻轻一吹。青姑感受到了这微风,虽是匆匆一瞥,她也记得小伙子齐整精神,被媒人这么一说立刻成了巧儿眼里的赵振华般英气俊俏。青姑只顾低头拿指头勾着辫梢不言语了。
婶子大娘们簇成一堆,寒暄递烟抽空听着媒人言说:这哥们多,老人也有人养,以后媳妇孩子都跟着去了城里,算是离了这庄稼地儿了!小青这孩子真有福!她又羞又臊地立着,房顶那么高都显得局促。售货员们也都跟着嘁嘁喳喳议论。青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成城里人。大辫子在手心里打了滑,四周话稠如稀薄密雨,她不得不听,又怕人瞧见自己在听,平常的伶俐劲儿早化成了一滩水,不知如何拾掇的一滩水。一切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媒婆说得愈发起劲,将来混得好了,咱也算有门城里人亲戚了!婶子大娘都眉开眼笑,提着眼儿问青姑。青姑黑黑的脸也微红了,推说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愿意呗!”二婶子拍掌大笑。
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青姑被老七和两家家人簇拥着送到火车站那天,她刚过二十虚岁生日。天真早,启明星还在蛋清白的天际闪闪发亮。青姑手心攥着潮热的崭新车票,新皮鞋夹得脚生疼。她第一次出门,要去老七的部队上旅行结婚。老七人生翻开了新篇儿,媳妇比自己小四岁,瞅着比六个嫂子都能干,一双大眼就透着心眼儿多的样儿!他心里敞亮,背着军绿色书包腰板挺得笔直!
火车开动了,窗外的田地和树木刷刷地向后退着,让人又欣喜又慌张。青姑摩挲着绿皮座椅,对面是一身戎装精神爽利的老七。他正有条不紊地往头顶的架子上放行李。青姑局促地瞅瞅四周,突然生出微微的耻辱感,为了自己与周围的格格不入。老七坐下来,她像是被抓紧揉皱的手绢,前一刻还皱皱巴巴,不料后一刻被放到桌上,手绢径自舒缓开来,是老七在捏她的手。老七果真是见过大世面的。
部队的战友给他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两个到底在部队受了怎样热烈的祝福,在某个不知名的北方小城进了哪个影院商场,逛了什么公园动物园,大概都是一样的流程,大家进了城都去这些地方。没多久,青姑回来了。四周村里却有了谣言,说他们在外地被打劫了。钱被抢了多少不得而知,这帮打劫的还耍流氓,差点脱了人衣裳,他们被吓坏了。也许这些都是讹传,毕竟谁也未亲眼所见。订婚结婚都是大好日子,他们的日子肯定也很敞亮啊!
青姑过起了婚后的日子。她渐渐脱了新媳妇的光环,如寻常妇人一样镇日忙碌农活家务。不寻常的是老七常年在部队。青姑的新院是三间砖包皮的房子,公婆住着一间。公婆家总共不到十亩地,七个儿子媳妇一分,大饼早被切成细饼条了。他们两口子总共分了不到一亩三分地。交了公粮,粮食所剩无几。
大秋麦熟,老七无法回来,青姑一个人进进出出忙活完农活。公婆忙着给其他儿子们看孩子。这倒不打紧,本也打不了多少粮食,想累也累不着。青姑也没法计较。老七按时寄回钱来,可也不够两人的花销。青姑渐渐发现,一心向往的城里人日子不知什么时候能过上,倒是成了自己最瞧不上的穷苦庄稼人。她一路奔跑着,没想到冲上的并不是上坡,而是下坡,下坡也就罢了,谁知道还刹不住车,一脚歪进了泥潭里。
过年了,姐妹连襟们聚在一处。青姑一直是姐妹里最机灵俏皮的那个,今年又是她新婚,可是她感受不到自己风头。姐几个谈论的不是这个置了缝纫机,就是哪个添了新手表,要不就是又问村子里要了片宅子留着盖房子。她嘴上笑着,心里堵得慌,越发觉得自己灰突突。她们在堂屋里忙活着温酒炒菜,一盘盘往屋里端。屋里几个连襟觥筹交错,口中和气客套,可心里就差杯光剑影了,这是在闹新姑爷。这本是本地的习俗,新婚的姑爷到了岳父家要被肆意取笑的,当做一种对新人的考验与祝福。这更加剧了连襟间的较量,本来他们聚到一处就较劲,比酒量,比精神头儿,比孩子机灵捣蛋劲儿,比一年的收入。青姑隔着门帘留神细听,老七总递不上话,几个姐夫个个话含机锋。老七到底喝多了,下半晌躺在炕上一睡睡到天黑透。
青姑为了自己手头的拮据和老七的实在而气愤苦恼了。老七过完年就回部队了,日子总比刷刷的流水还快些,转眼两年了。青姑肚子刚大起来,传来老七没当成志愿兵的消息。张老七复员了,他回家了。
张老七晓得退伍的消息让媳妇心中不快。但他知足,回家能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他向来不计较父母对谁更好,给谁干的活多,哪个哥们家有活,只要吆喝一声他就实心实意地去了。父母生养他们七个不容易。青姑恨张老七越来越老实,说得难听就是傻了!看他那样子哪里像当时相亲的那个人?倒是越看越像是老六。老六和老七虽说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可谈吐爽利,模样英朗许多。我是不是被骗了?青姑心里没法不嘀咕。
青姑说要回娘家,老七想让媳妇高兴,一早就把点心和鸡鱼捆到新大二八自行车偏面上了。他使劲蹬着脚踏板,辐条亮得都闪眼,媳妇在他身后跑了两步跳上后座,自行车往下一沉,他心里像块大石头一样踏实,两脚蹬得越发起劲。路两旁两排大杨树和卫兵似得,冬天的麦苗齐嚓嚓地绿,呼啦啦的大晴天里,操她娘的真好看!
俩村子不到二里地的距离,老七刚说两句话,还没听见后座媳妇的回答,上个坡就到老丈人家了,他停车照顾媳妇下来,青姑走在前面,老七推着车子进了老丈人门洞,还没解下东西,青姑已进了院。大奶奶看着老闺女一天笨似一天的身子,吆喝着“慢点慢点,别抻着!”青姑也不搭腔,快步走到屋里倒头趴炕上呜呜哭起来,直哭得上不来气。
老七愣了,大奶奶大爷爷也楞了。大奶奶好说歹说问了老姑娘缘由,气得骂起老七来:“你家缺了八辈子德了,干的这叫人事儿嘛!连相亲都糊弄人!”老七没想到媳妇突然这么说,笨嘴拙舌分辨不得了。大爷爷虚着眼儿不说话,他一辈子被人叫老狐狸,谁成想在亲闺女亲事却被人算计。那天老七是被轰出门的,他前脚走,后脚青姑被骗婚的事儿就在两个村子间传开了。
他们的日子就这么在美好的幻影里徐徐拉开了并不那么美好的序幕。
婚变
如果再回去再选择一次,青姑还会不会被供销社里那成为城里人的迷梦魇住?说不准,因为我们不过是被一个个或名或利或财的迷梦迷惑的凡夫俗子。当青姑羞涩地推说不知道的那一瞬间,是对眼前的人充满了期望的,期望他能带给她好日子,他能带给她更宽广的世界,她不晓得自己是被老七骗了,还是被自己的眼睛骗了。如今,一切似乎都是假的,她要把这虚假撕碎了踩在脚底下。
青姑在娘家长住了。各色人等纷至沓来:婆家人、媒人、附近的乡邻……有来劝和的;有来瞧热闹的;有来打听婚到底离得成离不成,好给亲戚踅摸媳妇的。青姑对着不同的人哭诉同一套说辞:老七家骗了她,她不能上当受骗一辈子!青姑没说的话,别人也听得很清楚:她瞧不上老七,又实在无可贪恋,日子还如何过下去?青姑晓得自己心底的声音,凭什么在一切的较量中,我要做最不济最穷得抬不起头的那个?
我要离婚!青姑似乎听见自己喊了一嗓子。她铁了心!离婚的念头就这么窜上来了,像浇地时机井泉眼里喷涌而出的水,汩汩的,摁也摁不住。其时,青姑肚子里的孩子已六个月了。
可婚不是那么好离的。三十年前农村离婚时要担负巨大压力的。女方离婚必得有娘家支持。大爷爷还当着家,管着大部分的土地果园,腰杆儿硬得很。“我五个闺女都养得大了,你回来爹养着你,怕什么!”青姑听了唯有不停拭泪。大奶奶吆喝:“肚子有孩子不能哭!”青姑算是在娘家扎下了根。俩兄弟自然也义愤填膺:张老七家骗了自家姐妹。
那就打离婚吧!
可离婚的手续却办不下来了。老七曾当过兵,法律保护军婚,他不说离,这婚是离不成的。青姑没料到非但没沾了当兵的光,反倒像孙猴子给上了紧箍咒,想甩甩不掉了。她更加恨,下了狠心,要去流掉孩子,可这十里八村都认得,没男人的签字,哪个卫生所敢揽这事儿?肚子一天天见大,她一趟趟跑民政局、法院,门槛子都踩坏了,可没人敢给办理。老七蔫蔫萝卜心里辣,咬着牙就是不松口。
瓜熟总会蒂落,青姑生了个大胖小子,随了青姑和老七的优点,躺在姥姥炕上围着花裹被咿咿呀呀地吃着胖拳头。青姑周身的硬气在看到孩子那一瞬也软下来,噼里啪啦眼泪直流。可这泪成不了雨啊,有些东西还是冲刷不掉的。老七叫了中间人,拎着东西来接老婆孩子,刚一进门就被大奶奶轰出去了,东西也都被老太太高声大骂着扔到街上去了——青姑是铁了心要离婚的,跟着这么个穷种,日子怎么过?“你给我滚,别说闺女,孩子我也养得起!”大爷爷气得雪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反目
没成想,青姑这一住就是十来年。直到大奶奶去世。
那年,青姑的孩子张强刚满八岁。他打小没和张老七打过几个照面。小时候,邻家大孩子看到张老七又拎着大包小包来接媳妇,就逗张强,“哎,你爸爸来了!”张强朝对方啐了一口:“呸,那是你爸爸!”青姑恨张老七,一直恨。要不是他,自己早该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了。可到底该过什么日子?也没人问她,她自己似乎也没问过自己,也许就是和所有人一样的日子,不穷不被人笑话。她太专心地去恨了,样貌也一点点变得刚硬起来。她不让张强叫老七爸爸,张强也不叫,他被母亲和姥姥姥爷娇惯着,成天爬屋上墙,摘果掏鸟,过得反倒比同龄孩子肆意滋润。
这么些年,张老七家也从没放弃过希望。实在也是不敢放弃,青姑倒是能轻松再嫁,可张老七能再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庄稼人最有耐心,栽种果树五六年结果也等得,有什么等不得?张老七铁了心不离,就这么靠着吧。谁也靠不过日头。他们也看透了:青姑也不是十八的大姑娘,还带着个小子,再找能找什么样儿的?
张老七就过上了有老婆孩子的光棍汉日子。他仍旧勤勤恳恳地种地种树还饥荒交公粮。
大爷爷这边也是稳妥妥地过着勤奋日子,老两口的地和树大都自己种着。两儿媳妇分得地少,慢慢有了怨言。这农村,哪家的东西能便宜给闺女?没见过这样的公婆!可也不敢十分抱怨。大爷爷凡事自有主张,又能言善道,她们惹不起。大爷爷常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青姑姐姐们逢大秋麦熟都回娘家帮忙,大爷爷的粮食囤年年满地溢出来,存折上的数仍旧噌噌噌地往上窜。
大奶奶是病死的,她顶放不下这老闺女,幽幽地叹息着断了气。葬礼上,青姑哭晕数次。老娘一死,青姑在娘家也住不下去了,那么多年,嫂子弟妹也是好的了,虽有老爷子在,有些话不敢当面说,背地里不知讲了多少。青姑不是没听过背后人的议论,两个嫂子怨青姑拖累了大奶奶,要是没她这糟心事儿,没准儿婆婆能多活几年。如今,娘家只剩了一个光棍老爹,好说不好听,要怎么住下去?青姑举目四顾,竟无家可归。大奶奶坟前,她两个兄弟紧紧抱着幡,而她能紧紧搂着的就只有孩子了,看这世界花花绿绿的,能抓得住的东西真不多啊。
张家趁机找了中间人来说合,大奶奶头七刚过,青姑便带着孩子回了几年不回的婆家。老七算是结束了有老婆孩子的光棍日子。
大奶奶一死,大爷爷也像是被生死挫了锐气,他没力气再张罗闺女们给他来收拾农活了,他把大部分地树分给了两个儿子,但还在村东头留了一大片地,是给青姑的。大爷爷怕老闺女受了穷。赶到农忙季节,青姑早晚从婆家骑自行车来耕种。农村历来都是闺女净身出户,哪还有结了婚还回娘家种地拿娘家的食儿吃的道理?青姑两个兄弟更是不满。可谁做得了大爷爷的主?大爷爷比他们都有钱,攥钱攥得比命还紧!青姑的姐姐们自然是向着大爷爷的。兄妹之间嫌隙越生越深。
可这地,青姑种了没几年,高强刚上四年级,大爷爷得了癌症。老爷子又撑了小半年,闺女们轮着端屎端尿地伺候。临终时,两个儿子守在跟前问:“爸,咱家钱放哪了?”老爷子虚着眼儿,抬着蜡黄的手指头一比划,有出气没进气地说:“你们就在这屋里找吧!横竖出不了这个屋。”说完就咽了气。两个儿子翻箱倒柜,上墙扒灶,哪里有钱的影儿?他们知道老爷子这是成心摆了他们一道。
原来,儿子们的非议,大爷爷比谁都清楚,儿子越是非议,他越是有自己一套主张:“等我死喽,我把钱都藏起来,让这帮小兔崽子们一个字儿也找不着!”可小兔崽子们也遗传了他的精明, 闺女们整天大秋麦熟地忙活,这钱能到哪去?大爷爷的葬礼上,双方披麻戴孝地差点吵起来,可亲戚四邻们都在,丢不起这人。两个儿子找了人来问姐妹们,她们全推说不知。
大爷爷葬刚入了土,兄妹双方就不欢而散。
给大爷爷烧三天,青姑的兄弟们自然不放过姐妹们都聚齐了的机会,再次发难。姐几个气得对着大爷爷的新坟哭诉起来,坟前围满了近门本家一大群人,鞭炮响起来,青姑和四个姐姐抹了眼泪,三两下多下孝衣,赌气摔在坟上,连村也没回,饭也没吃,径直走了。
大爷爷两个儿子自然没面子,可面子能抵多少钱?他们托人去信用社查,这一查不打紧,大爷爷不愧是老狐狸,他把所有的钱都存了定期,给五个闺女每人一个存折。青姑的存折数额最大。他们拿了证据,一个个问姐妹们把这钱要了回去。
自此,青姑姐妹们同娘家算是反目了。
现在看来,大爷爷是很有超前观念的,他自主地分配自己的产业遗产,原是正当合理的,可那是在香港刚回归之后,大街上天天唱着《相约九八》,人人都以为新世界到了。可人的头脑向来比情境陈旧得多。农村不管这已死之人到底有什么遗嘱,坟头上谁打了幡谁就继承遗产,而女人是不能打幡的。哪怕有女儿也要过继侄子打幡。哪怕现今的农村,嫁出去的女儿仍是泼出去的水,干涉娘家事体都受舆论谴责,更何况继承遗产?!青姑和姐姐们年轻时在家奉献的青春,婚后付出的劳动,对父母娘家兄弟曾有的眷恋,如青草被镰刀一把搂了下来,齐生生连根斩断了。她们成了丧家之犬,没了娘家,失却了生命中最初的那条根,失却了受伤了可以舔舐的那个角落。而最残忍的是,那个角落仍是在的,只是相当长的时间里,只能过娘家门而不入罢了。
这个相当长的时间竟是好多年。
过日子
十来年里,青姑姐妹们给父母上完坟就走,连娘家门槛儿都没迈进去过。时间倏忽而逝,人们从外出务工到回家乡打工。许多村子从偏僻闭塞到四通八达。如今,家乡交通便利,工厂林立,丰裕富足了许多。
女儿一岁时,我回了趟老家,在村口碰到了青姑,我打招呼,她顿了一下立刻叫着我小名,大笑着叫我去家里坐。仍是那嘎嘎的笑声,仍是那爽利清瘦的厉害样子。这词在我们方言里是带着褒义的,有凶猛、干练或精明的意思。青姑肤色仍是黑,眼仍是大,在颧骨上闪闪地立着,仍像两盏灯,明晃晃地带着那么一股子劲儿。这劲儿要怎么形容?有一种女人,被岁月带出了刻薄的样子,但是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只不过风霜严苛,酷暑消磨,人都走了样子,剩下的是石头般被凛冽的风吹过的尖刻。北方农村风沙也确实大,镇日尘土飞扬,吹干了土丘吹皱了水。没出门子的姑娘的伶俐劲儿渐渐随着少女时代的结束与妇人时代的开启而变得烟消云散。结了婚的女人大都刁钻蛮横起来,少了灵气,多了泼辣气,前一秒还热乎乎地聊着,后一秒就能扯头发撒起泼来。老娘们儿哪个不这样?青姑就带着这样一幅面貌了。
青姑仍旧极其能干,她过上了让大多数庄稼人竖大拇指的日子。我同她寒暄几句,老姑哪天家去呗!她笑着,前两天刚从村里回来。看来,他们兄弟姐妹又重新走动了,拨开利益纷争的迷雾,无非还是些有血有肉有义气的平和精明人。而人性里善恶相交,有欲盖弥彰的善,亦有迫不得已的恶。谁又能免俗?哪里就能泾渭分明呢?
这么多年,张老七一直在干着盖房子的活,从小工干到大工,工资从一天十几块,二十几块到如今的几百块,他月月开了工资一分不少地全交给青姑。青姑依仗着自己一双手和勤俭的劲儿愣是筹谋下好大一片家业来。她翻盖了自己房子,又给儿子盖了房子,就等着娶媳妇了。
虽然张老七在青姑眼里还是那么老实木讷,虽然生活还是缺了好大一个角,青姑还过上了安稳而踏实的寻常日子,不至于被人奚落笑话。她仍对张老七白眼冷言。可岁月真是个好东西,尖的自然能磨平,方的自然能磨圆。青姑眼里好强的那股劲儿虽说仍像火一样燃着,嘴角眉梢也是平顺了许多。
岁月是任谁都不会辜负的。青姑用汗水、泪水和数倍于其他人的辛劳一点点垫高了脚下的阶梯,而这个阶梯离她所仰望之处只有一臂膀的距离了。青姑对老七失了信心爱意,她把一腔的爱和期望都给了张强。不知张强是娇惯过头还是敏感于家庭的变动,他如今只是浪荡成性,不受管束。张老七自然是管不得,青姑也渐渐约束不得了。他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染着各色的头发,戴着老粗的或真或假的金链子就这么在社会里浮沉晃荡。他整日在外面忙着各种生意和营生,却总是入不敷出,总要青姑贴补才行。
外面都说:“这孩子不正干。”但真正令他名声在外的还是一气找了两个媳妇回来。这年头,男多女少,有儿子的人家为了娶媳妇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可青姑还没来得及为这事儿发愁,张青已经领回来个姑娘,姑娘高高的大眼儿忽闪忽闪的,配他绰绰有余,没多久,姑娘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姑娘肚子刚大起来,张强又领回来一个娇小俏丽的姑娘。
青姑气得直骂“小业障羔子”,这是什么事体?自己一辈子名声比水还清亮,那容得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儿!可容不得又能怎么样?如今娶个儿媳妇没有三十万的花销是下不来的。有送上门的总比娶不到的好。可一送就送上来俩?!张强挨了骂也毫不在意,倆姑娘一个炕头一个炕梢,他乐得坐享齐人之美。全村人的对他们家议论的话题立马从张强到底喊没喊过张老七爸爸,换成了这两媳妇到底睡在一炕上打不打架。
青姑为这事儿愁得不知怎么出门,可是还得出门去啊。还好,这事儿没让青姑多操心,娇小俏丽的姑娘很快便不知所终了。青姑赶紧给儿子和大肚子的姑娘办了婚礼。结婚仪式热闹喜庆,新娘裹在鼓鼓的白婚纱里,红皮鞋露出头来。一对新人一起上拜,张强给青姑和张老七跪下,喊爸喊妈,媳妇做了个万福的姿势,也喊着爸妈。四周为了一圈看热闹的人,青姑和老七眼里都闪闪的,使劲睁着,可还抵不住上涌的湿意。“谁说张强不喊爸爸?这不是喊么?!”人们嘁嘁喳喳议论着,语气里似乎有未看成热闹的失望与失落。
没几个月,青姑刚刚四十九虚岁上抱了大胖孙子。终于有人喊张老七爷爷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儿孙活着嘛,还求什么呢?张老七知足了。青姑也该知足了。
患病离世
如果青姑的人生到了这里,虽不十分圆满,也算求仁得仁了。但命运总不会给人圆满,也许它都把圆满赐给了那些不刻意寻求圆满的人。人们往往主观地给自己设立一个自认为圆满的终点,而在越近终点的地方往往会迎头撞上令人最失落的打击。
去年,我和娘通电话,她突然告诉我:你青姑得了癌症了。是胃癌。“过五十了么?还这么年轻……”我听见那头娘叹息了一声。是啊,大爷爷得癌症时已八十多岁了啊。
得了病怎么办?父亲、叔叔都是癌症去世的。青姑该是晓得这病的厉害。她像任何一次要同命运抗争那样地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张老七却像任何一次对命运逆来顺受那样抗争了这个事实。他头一次当家作主带着青姑各个医院检查、拍片、吃药、化疗。到头来,他们终究是夫妻,不管对方多么憎恨抵触彼此,最终终于有了微妙的相像。
也许这一刻,老七才终于踏踏实实地知道青姑是属于自己的,且只能跟着自己了。他也许没这么想,也许这是我恶毒的揣测。他衣不解带地伺候她。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心里会涌出什么样的感触?会怎么对待身边的人?她如何去坚守自己的嫌恶憎恨?如何去抛却自己的挚亲所爱?如何去看待曾经以各种眼光看待自己的世人?这也许根本不用思索,也根本无从思索,有些事情早已不重要了,有些行为习惯也早已内化到我们的骨肉血液里,一朝一夕哪里就变得了颜色呢?
幸运的是,青姑身边的人都选择了善待她。得知她生病,兄弟姐妹们每人拿了一万块钱,到底是骨肉至亲啊。即便兄弟阋于墙,仍会外御其侮,哪怕这外来的欺辱是可怕的癌症,哪怕青姑有个姐姐还供着两个上大学的孩子。
青姑到底没扛得过去,她去世的信儿送来时,母亲托人带了钱过去。吊唁的人回来,个个都说没想到张老七哭成那样,一个大老爷们,不迭声地对着已经冰冷的青姑大哭:“我没成想你走到我前头啊!你这死前有人伺候,将来谁伺候我啊?”是啊,到底是夫妻。张老七怎能料到比自己小四岁那么刚强坚韧的媳妇会走在自己前头呢?他仍是坚信,虽然媳妇一辈子冷眼冷面,终究还是两口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青姑会对他善加相待的。他也许一直期待着他们变老的这一天,也许他们有过我们都不曾知晓的爱欲温情。
一切都不得而知。张老七终究是一个人了。没过多久,张强媳妇又生了个女孩,他有了孙子孙女,人生似乎也合该圆满了吧!可他到底想过追求过圆满没有呢?年轻时,他或许想不到自己有幸当兵入伍,或许想不到自己家境贫寒还能娶个不赖的媳妇,或许想不到媳妇有了骨肉还是看他不起……他更想不到的是,即便他伺候了青姑小半年,青姑临死前也没告诉他家里到底还有多少钱,钱都放在了哪里。哪怕他问过几次,还托青姑的亲姐妹问,青姑仍旧缄默不语,守口如瓶。
或许青姑未料到自己生命会这么短暂,她知道阎王爷早晚会把自己命拿走,但仍固执地相信命运会让自己做好所有的准备。她到底是在做着与命运抗争的姿态离开这人世间的。
后来,终究是张老七拿着青姑的身份证挨家银行信用社查询,才查出青姑到底留了多少钱。这一幕,竟同大爷爷去世时惊人地相似。大爷爷一生珍爱钱财,一心要把钱财给自己想给的人,可终究拧不过世道。但幸运的是,他以为自己办到了,即便尸骨未寒,儿女反目,他到底没有亲见。青姑一心要找自己可以青眼相加的爱人,过自己想过的富裕日子,可老天偏偏最是吝啬,哪怕给你一点,也总会夺去更多。哪怕它晓得你只起了一个贪心的念头而已,也会对你不假辞色。可人若不去抗争,生命还有什么颜色呢?
人生向来苦难重重,喜乐无踪。青姑在幽幽地闭目往生的一刹那,想到了什么?是儿时打草流汗的开心与劳累?还是充满希望的新婚的旖旎美好?是怀抱娇儿满心疼惜的柔软?还是下定决心离开老七的决绝?这些都已毫无分量,全都化作尘埃,掩盖在棺木之中,掩盖在黄土之下。
而我们所有人,哪个不是生命的过客?无非事仍在这花花绿绿世界中辗转寻觅,或喜或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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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明几净望远山
燕赵人居齐鲁
喜读书,爱写作
好音乐,弄花草
学心理学,育儿修身
采美好事物做人生之点缀
笃信人人是部《百年孤独》
唯欠书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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