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左右,我起床了。
下楼,给手机充电,蹲着,睡眼惺松。
开机了,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咱堂哥今晨走了。”是姐姐发来的微信。登时我残存的睡意皆无。昨天晚上还和姐姐通电话询问去医院看望堂哥的情况,今天早晨就没了?我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接着是一通忙乱,姐姐还要去济南外甥学校办理些事情,联系妹妹路途遥远也赶不回去,我这里也一团杂事,母亲在这里离不了人,老公又出差,孩子上琴课需要接送,老的老小的小,末了姐姐就定先去济南办事,因为已经约好而且只此一天,大清早的赶班车去,办完事尽量往回赶。
母亲早晨散步回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边注意她的表情,边把这事告诉她。有点担心她年纪大了,侄甥辈的离世会打击到她。前些年我大舅家的儿子,她的侄子骤然离世,受的打击不小。可能前着一天姐姐的来电埋伏了个伏笔,七八十岁的人,昨天她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大概是有数的。不过即使这样那样的,有个思想准备了,我细细观察她的表情,还是面上明显一紧,眼神里闪过一抹惊痛,“啊!?这么快”,我随后跟她细细说了说堂哥临终的情景,她闪过一丝了然。怎么夜里赶回的老家,怎么清醒时嘱咐的些事,主事的又是谁等等,作为一个嫁到我们老家生活了20多年的人,对村中人和事太清楚了。听完我的叙述,她轻轻地点头,吃过饭就躺床上休息了。
父亲兄弟姊妹不少,亲兄弟只两人,姐妹们多,所以我有四个姑姑,称呼是按大排行由四姑到七姑。只有一个伯伯,早年间闹革命,解放后扎根在潍坊的寿光,任潍坊麻疯病院的首任院长,娶了寿光当地最为泼辣有名的我的大娘,先后生了七个儿女,也是女儿多,儿子少,只得了我大堂哥和小堂哥两个。父亲这边生了我们姐妹三人,倒是一个儿子也没有,成为父亲终生的憾事。
大伯早些年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父亲把大堂哥一家人,先是我五个堂姐,我大堂哥退伍回家、我大娘等,一齐把他们一家户口迁回我们老家村里,忙着落户、买房子、给我大堂哥娶妻等,当时幼小的我记忆深刻,家里平静的生活也因此起了波澜。
小堂哥因为小时候高烧落了个后遗症,反应有些微迟钝,也因此父亲对大堂哥特别关注,大堂哥早年当过兵,后来听母亲说起以前旧事,我才知道,原来是大堂哥退伍时,本来要回到寿光,是他自己坚持要回来老家,当时父亲从事企业人事的工作,和劳动局比较熟悉,在这些事情上能帮得上忙,再说就这一个兄长,早早去世,所以他义不容辞地感到对这些侄子侄女们有义务照顾、抚养、出主意,因此当大堂哥提出要退伍回老家时,虽然这些事在今天看来难度不是很大,可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转户口、孩子转学、房子、土地、举家搬迁是多么费时费力、还要求人的事情,个中困难多多,肯定也有很多艰辛不足为外人道,种种辛苦父亲都一力承担了下来,终于把大娘全家人落了户口,从此在老家生活。
昨天我才听母亲说起这些旧事,当年他们全家回来住没有房子住,现盖也来不及,因此买的我六姑的房子,六姑全家农转非到了城里,空出来的房子本来另一个村人要买,都谈妥了,1600元,父亲听闻这件事,拽上叔叔(我奶奶收养的孩子)和邻居则龙哥当保人,非要1200元买下来,和姑姑振振有词道“咱大哥这一家子没地方住,你这房子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能卖给别人”,姑姑和姑夫虽说心里也不情愿,但碰上父亲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把房子给了大娘一家人住。母亲说即使这样你六姑姑还是吃亏大了,原先定的1200元,我父亲出400,我大娘出400,说还欠400以后给,可是后来两家闹得不愉快,欠我姑姑的400元就谁也没有给的了。我这才知道这些事情,跟母亲说六姑当年还真是亏大了,800块呀,我印象中一年的工分收入和喂猪的收入,一年也就100元左右,这是8年的纯收入呀,那时候谁都不是有钱人,就算他们搬到了城里,可表哥表姐都要上学,说起来这笔钱当时真的很多,也就六姑两口子,不和她兄弟我的父亲计较。印象中的六姑个子小小的,干净整洁,非常疼爱我们,六十出头就突发急病去世了。
现在老家的墓园里,从前是大伯、父亲、六姑的墓挨在一起,每年上坟的时候,堂哥总是给三位长辈的墓上早早填土、压纸,在家煮好茶水,等我们上完坟再去他家里说话,以后的墓园增添了堂哥的墓,他也终于和大伯在地下团聚,每念及此,总是不胜唏嘘。
大伯我没有见过,听母亲说起来,大伯和四姑姑是家族里长相最好的,大伯眉清目秀,能说会道,早早参加革命,后来在寿光定居,本来奶奶是不愿意的,那时交通不便,来回一趟倒车转车的,可是大伯拗不过大娘,看来家庭里一切都是大娘说了算,总算堂哥退伍回家圆了这个回家的梦,也算是个特殊时代一个家庭的轮回。犹记得当年堂哥在家里迎娶堂嫂的时候,张灯结彩、喜庆团圆的气氛,我那里年纪幼小,听说新来了个哥哥,说话口音是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着”言“着”语,从小我就盼望着有哥哥,这么个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哥哥,把我美得不行,和小朋友说话都透着底气。印象中堂哥结婚是几十年家族里最热闹的时候。
结了婚的堂哥把日子过得是风声水起,因为当过兵,脑子活,最初几年是在镇上的厂子里干活,没过几年,自己学会了一些阀门、工程安装的技术,远远近近地出去接活,最远的去过湖北、河南安装,因为技术好,不难接到活,因此日子过得慢慢富裕起来,后来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村子南边单独盖了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逐渐成了村里的富裕户了。时间渐长,他对村里的人、事、当地民俗风情、婚丧嫁娶、诉讼争端各种事宜都了如指掌,处理事情也是十分全面、周到,村人也愿意请他帮忙,完全成了村里的“能人”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是很亲这个侄子的,堂哥后来精明强干、生活幸福,父亲也是感觉很欣慰、脸上有光,一提起堂哥来,往往是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我们家后来搬到城里居住,老屋一度借给亲戚住、邻居住,或者短期出租等各种事宜,都是堂哥在里里外外照应,不时到我家给他叔叔“汇报”,父亲退休以后,也三不五时地骑车往家里跑,老屋翻修新盖时,也是主要这叔侄俩一起买材料、请工人,一一张罗,盖起三间新砖房,圆了父亲一个盖房子的梦想。
堂哥的幸福生活还体现在他和堂嫂的感情一直和美如初,后来两个女儿都分别又给他生了外孙女后,他甚至都不用出外当技术指导了,在家修整修整院子,把整个院子都蓬上凉蓬,养了几只巨活泼的乌龟,侍弄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偶尔下厨做个拿手好菜,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的性格含蓄内敛,堂嫂外向开朗,两口子似乎从没红过脸,一直有商有量,以前老家的男人在称呼老婆的问题上多以‘喂’、“哎”等指代,堂哥却一直以名字亲切称呼堂嫂,这也给了我年幼的我极强的新鲜感。
这几年我久居胶东,母亲也有两三个月在我这里居住,今年冬天才听说堂哥住院的事,他的心脏一直有些问题,父亲家族中的男人都有些心脏问题,初时我以为他心脏不舒服,住几天院就没事了。过年回家上坟的时候,去家里说话,当时看着他脸色青白,不是正常肤色,不过看他精气神还不错,说说笑笑的,也就没往重病上想,以为是抗生素打多了,谁承想却是不治之症,等姐姐去看他的时候,已是昏迷不醒,癌细胞已扩散全身,医院也回天乏力了。
临终前,他有过一段时间的清醒,坚持要从医院回到老家,留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屋子里的东西,然后盯嘱嫂子“立即出殡”、“主事的指定某某某”等身后事一一交待安排妥帖,就此撒手人寰。我听闻这些,只觉世事无常,哀痛莫名。
往事已矣,愿堂哥在天堂里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