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父亲教导我,做人要大智若愚,若智力不高,大愚若愚也行,切莫反过来,大愚若智。我牢记在心,做人只要若愚就对了,这是精华。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小小心心活在美国多年,居然两次被怀疑成大愚若智,均发生在“多好货”超市。
上次约十多年前,首都华盛顿,欲退掉廉价DVD播放机,20块的东西,播放时图像扭曲的似哈哈镜,果然便宜没好货。工作人员开盒检查,发现缺一根连接线,我记得曾把线放进。有时记忆总是和现实作对。心中沮丧时,看到工作人员犀利的眼神,如审贼,接着听到意味深长的叮嘱,很扎心:回去好好找找,那根线很贵的!
我滞后几秒才明白,仿佛听到潜台词:先生耍空城计吧,不知道我们会开箱验明正身吗?大愚若智!
我一阵脸红,百口莫辩,怎能为了那根估计不到三块钱的“很贵的”线而耍空城计呢?但线确实不在,人家有权怀疑,怀疑一切,还可以追加一句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的叮嘱,我毫无反驳之力,这是马大哈的代价。
这次是疫情后的圣诞节前,西雅图郊外,配眼镜柜台。
接到取货电话,来替妻拿刚订好的隐形镜片。报了姓名后,满胳膊纹身的女子取出一盒给我,并附上打印出的订货收据。回家报功,妻看着收据说:老马啊,马大哈!应该有两盒,左眼和右眼,拿回来的是右眼的,你让我做独眼龙吗?“独眼龙果然一目了然”,我诺诺地顶一句。隔天返回柜台,递上收据, 胸牌上写着名字 - 扬(Young,年轻的意思)的男士接待了我,他穿灰色线衫,与发色匹配,不年轻,刮得干干净净的白脸,怎么看也有六十多,很像让我“回去好好找找”的那位。他转身走向一排灰色抽屉,寻找我索取的右眼镜片,五分钟后回来,有些怒气地指着收据说:“开玩笑吧?你的收据是两年前的,拿回来的镜片也是两年前的,我们这里现在不会有这些过时的东西。”
我顿时傻了眼,被他的怒气和发现。细看收据,妻和我皆马大哈,没发现收据居然是两年前的,看来那次疫情时的订货一直躺在他们的抽屉里。大概当时门市部只收到右眼镜片,2年来一直在等左眼镜片,而我也忘了那次订货,大家都大哈。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善于说服自己。不过现在我要的是上星期的订货。
扬说,我不这样认为,真相只有你知道。“真相?什么真相?区区眼镜片还会扯出谋杀案吗?” 我想。突然,从扬蓝眼睛的反光中,我看到曾经犀利的看贼的眼神。
这个眼神刺激脑细胞迅速向我推出一个结论:面前的老扬认为,你在自编自导自演一出戏,你从家里拿出2年前的收据和订货,跑来这里不知想演啥戏。
难道扬真是这么想的吗?他怂怂肩说,我不知道,你最清楚!从他轻松的潇洒的耸肩中,也许我猜中了他的想法,也许猜错了。人心隔肚皮,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很多时候,与人们胡乱猜疑脱不了干系。
又有了百口莫辩的感觉。我告诉扬:昨天下午我真的来过这里,取我最新订货。一位两只胳膊纹的花花绿绿的甜美女士接待的我,没想到她给我的是两年前的我忘取的旧货,还是独眼的。扬抬头低眉说:不对,不是这个情况,我不信。那是啥情况?他要信什么?看他如此坚定地自信,我说,要不你查查其他那些抽屉?他不情愿地走过去,翻了几个抽屉,然后一板一眼地告诉我:“你的货是我昨天上午亲手包装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两盒,收据在上面,用橡皮筋绑一起,放在白色抽屉里,有人已经取走了。” 看来扬的记忆力十分精准。
我大惊,谁取走了?会不会有人拿错了?扬满脸狐疑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他的嘴一直没闭上,留着黑洞,好像在问:应该是你或同伙吧?
在我坚决否认后,扬怂怂肩。我问,这里有无监控录影,若有可拿出来查看,“No” 他哼了一下。这么大的全美连锁超市,没有监控?我给妻打电话,没人接,妻一上班便把手机锁在诊室外的医生公用储藏间,病人可不喜欢诉苦时听到医生手机的铃声。我知道妻是不会来取的,这个连锁的“多好货”在哪里她都不知道,只想怀着侥幸的心理问她一下,万一呢?。
听说我找不到妻,扬的眼光越发犀利,神情越发自信,越发懒得和表演拙劣的我说话。他斜靠柜台,目光直视远方张灯结彩的圣诞树,脸上溢出莫名的正气和几丝不耐烦。我则越发觉得诡异,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我有失忆问题?难道有前科的我作案后忘的一干二净?
身后的顾客排起长队,有人不时地投来不耐烦的目光,送来高音量叹气声,让我一阵一阵背脊发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成。思前想后,我选择与老扬沉默地对峙,坚信对昨天的记忆。
排长队的顾客有人开始出列,迈着愤恨的步伐离去,有人对着客服柜台喊:还有没有其他工作人员?然而大部分人,像美国经常看到的,依旧安静耐心地等待,不知肚子里有没有骂了无数遍,但表情上是绝对不会流露的。我则心里愈加发慌。想起在疫情时一波波反亚裔的种族主义浪潮中,无辜的亚裔,管你是不是中国人,走在路上,说不定就会被人怒吼: 滚回中国去!我住华盛顿的韩国朋友,刚刚跑完半马回到家门,居然有人开车尾随,就为说一句:滚回中国去!此时我占据那方柜台起码十几分钟了,而且全无撤退的打算,人们的耐心会用完吗?
柜台外看似经理的高个金发女士走来,礼貌地和我打招呼,微笑时,露出一排齐整的皓齿。大概看到我身后的长队,她微皱了皱眉。我把我对扬说的用二倍语速重复了一遍,并向天发誓:我没取走新货,我老婆也没有,我们全家都没有!如果发现是我们干的,永久取消我们的会员资格,若不解气,再狠狠罚款!同时提醒她,会不会发错了货给其他顾客?如果没有,这实在匪夷所思。
女士耐心听完我的毒誓,一言不语,走向扬翻过好几次的白色抽屉。我心中一凉,是否该找找其他地方?我看她把手放在一个盒子上,俯身扫了一眼,然后向靠在柜台边昂首挺胸仍与我默默对峙的扬招手,并低声说了句什么。扬慢吞吞过去,脸上的表情怪异,拿起女士递给他的巴掌大的盒子,慢吞吞走向我,说,找到了,你新订的货。我惊的合不上嘴,细看,如他所说,两盒,收据在上面,用橡皮筋绑着。我有些不敢相信。这回绝不能马大哈,认真察看名字、订货日期、出生日期,没错,确实是。我抬头看着扬,觉得活见了鬼,真想用中文说:老扬啊,羊大哈。被怀疑了半天,辩解了半天,脑门子冒汗了半天,神秘失踪的镜片,居然就在扬的眼皮底下。从匪夷所思到水落石出,比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变得还快。我从且喜且惊中镇定下来,告诫自己不要气势高涨,得饶人处且饶人。并武断地为老扬的行为做出诊断:要么他有失忆症,要么他“老眼”昏花,视而不见,要么他的心思在遥远的地方。
扬或许从我眼里看到什么,愤怒?怜悯?解脱?他用我身后顾客听不到的低音说:对不起。
对他的面不改色,不露尴尬,我立即表达了敬意:没关系,案子终于破了,无比的感谢。顿了下又补:人人都会有疏忽。但心里嘀咕:这个疏忽离谱,老扬,你看贼的目光,让我无地自容!真的贼,在你咄咄逼人的审视下,心里一定会升起改邪归正的欲望。
又一日去“多好货”,远远看见收款通道处,蓄起胡子依旧灰色线衫的扬显得有些老,他给收款员做下手,微笑迷人,对顾客说着那句统一规定词:您需要装东西的纸盒吗?我静静地享受着他给别人的笑容,想:难道眼镜部经理觉得他胜任不了为顾客取件的重任,过于羊大哈,调来做收款员下手?我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这把岁数,本该周游世界,居家休憩,却来超市上班,与顾客捉迷藏。美国人不存钱,年轻时潇洒过度,年老后毫无积蓄,以至许多超市的收银员,岁数之大都可以做我的爷爷奶奶。他|她们颤颤巍巍地递上收据时,沟壑纵横的老脸,强颜着欢笑,让人唏嘘。
一众朋友听完老杨和我的故事后,笑的深沉而寂寞。我问为何羊大哈一眼认定马大哈在撒谎?什么心理?
那位比较木纳的、我向来认为大智若愚的老哥,慢慢地归结:有些人他可能先看你的肤色,白的,黑的,黄的,或混合后花色的,再定义你的思维和行为。记得“疑邻盗斧”的成语吗?心中有什么,眼里便看到什么。心中有花,看人个个是花,心中有贼,看人个个是贼。我来美五十多年了,也碰到过几次你的遭遇。有些莫名其妙在肤色上优越感强的人,即便穷的流落街头、浑身恶臭,偏见与傲慢仍不肯落地,散发着扭曲的骨气。不过我们做客他乡,习惯了就好,不必认真。你在享受美国“平等、自由、民主”的同时,总要付点被刻板印象或遭歧视的代价吧?
此文发表于《国际日报》世界文化之窗317期,2024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