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雁昭昭

“旗帜正当风,又谈何谢幕?”

第一章

江山殿前,前朝的文武重臣和后宫的妃嫔们皆忧心忡忡地望着紧闭的殿门,满腹各有各的打算,但大体是希望天不要这么快便塌下来,一阵冷风拂面吹来,沈淮雁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却想京华的冬天好似过于漫长了,出门应多加两件衣裳。

大约半个时辰,落日西坠,暮云合璧,朱红的宫墙也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江山殿的大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出来的却是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他拂尘一扫,便道:“皇上,龙驭宾天——”声音尖细而绵长,仿佛真的要直上云霄。

此言一出,阶下跪倒一片,呜咽声也此起彼伏地传开,比刚刚过阵的寒风似乎更加的不绝如缕。沈淮雁没有跪,一来如此混乱的场面也无人顾及自己,二是她对那已经宴驾的先皇有些怨恨在身的。她身形如玉,冷眼看着这一切,盘算着何时能抽身离去。

这个念头刚起,便看到那些被召在殿中的皇子们与几个心腹大臣相继出了大殿,尽管天色已经暗沉,但仍不妨碍沈淮雁一眼就捕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人,那人朗若玉山,深蓝名绸上绣着云蟒,立于一众权贵之中仍有逼人的气势。

是当朝的太子爷许昭,也是半个月前先皇下诏,将远在西南营的沈淮雁嫁到京华的夫君,而她对先皇有些怨恨,便大多因为此事。

沈淮雁自幼长在西南营,常与忠肝义胆的军士,快意恩仇的江湖客打交道,此身最瞧不上的就是躲在杯盏酒席之后故弄玄虚的朝堂中人,在她眼中再如何地纵横捭阖也不过是懦弱的挡箭牌罢了,若不是...

思绪尚未飘远,许昭已快步到了沈淮雁身边,他眉头轻轻皱起,眼眸中有一些波光,像很深的潭水,一时间看不清翻涌在其中的情绪,看得她平寂的心中也激起了阵阵涟漪。

“怎么了?”她轻声问,唯恐震碎了什么。

许昭环抱住眼前的人,在她耳边道:“药有问题。”简单的四个字,却如冰水滴落,引得沈淮雁背后一阵发凉。她下意识地回望那巍峨的江山殿,却被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掌覆住了目光。

“别看。”许昭声音中温柔不减,“我们回家。”

京华的冬天,也许才刚刚开始。她想。

第二章

高大的马车走在回太子府的路上,车厢内的氛围有些许凝滞。老皇帝死的蹊跷,这位名正言顺的太子爷就要暂时避一避风头,没有什么局面比现在更糟糕了。沈淮雁手支在腮旁,想到了他们拜堂的那一天——

帝王亲赐,奉旨成婚,红烛昭昭,宴杀京华。当许昭掀起自己的盖头时,她才见到自己夫君的第一面,“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与西南营中话本所写的分毫不差,只是那双狭长眼眸不似那般风流多情,倒像是一张兜住所有情绪的网,教人不敢长久地直视。

沈淮雁才发现,这人分明修炼过,而且不知潜心修炼了多少年,只是始终包裹着一层绣花,若没有那一张网,必然早已惊世骇俗。

许昭此时靠在软枕上,眼眸轻阖,不知在思索什么,沈淮雁明白他的担忧,清了清嗓子便道:“太子殿下,我自幼在西南营长大,懂一些功夫,也会点兵法,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你尽管吩咐。”

许昭略有惊诧地睁开眼,笑道:“你我既已成婚,直接呼我姓名即可,何须这般客气。”沈淮雁一阵窘迫,没想到这人此时竟还有心在乎这些,许昭看着她红了脸颊,绰约多姿,有种摄人心魄而不自知的美,唇边的笑意又荡开了几分,道:“夫人只管在家里吃好睡好,等待一切尘埃落定便可。”

沈淮雁瞪了他一眼,颇有几分娇憨,引得许昭伸手揉乱了她精致的发髻。

第三章

马车稳稳地停在恢弘的太子府前,管家岑福早早提了灯候在外面,见到主子终于从宫里回来,立马迎了上来。

“爷。”岑福恭恭敬敬唤了一声,许昭微微点了点头,吩咐道:“给夫人备上热水,再给书房掌上灯。”语气平常得好似只是进宫吃了顿饭而已,岑福见状,迟疑了一下,应了声便退下了。

虽然沈淮雁和许昭拜堂成亲已有半月,但这半月来一直是分房而寝,故而太子爷不在府中时,少不了有年轻的丫鬟传一些“情感不和”的风言,沈淮雁对于这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是不想让自己太过自作多情,而且自己此次成婚也不过是...

沈淮雁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经看透了今夜注定无法安眠,于是认命地睁开了眼,披了件外套想去院中逛逛。月光依旧如水,天下好似一片太平,她转过回廊,却见书房的窗户上仍透露出微微的灯光,她敲了敲门,没等屋内人的回应便推门,打眼就见许昭已换上了一身的缟素,目光如利刃般投来,在看清来者后又化成了满目的春风。

“你...还没睡?”此言一出,沈淮雁就后悔问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了,但许昭并未笑她什么,摆了摆手,示意她过去。沈淮雁与许昭并肩立于书案之前,案几上摆放的竟是一封又一封弹劾许昭的奏本。

“这...”

“这是父皇赠与我的唯一一份礼物。”昏暗跳动的烛火下,许昭脸上的表情晦朔不清,“那年我十三岁,与我的侍读偷溜出宫,却被一伙强盗抓住。”

他睫毛对剪,抿了抿唇,道:“我是捡回一条命,可惜我那侍读...枉死于宫外。”

“那件事以后,弹劾我的奏本就源源不断被递进宫里,父皇想让我有所思过,就将这些奏本赠与了我。”

整件事他说得轻巧,沈淮雁却听得心惊,此事她身处西南都略有耳闻,当时传的沸沸扬扬说要废太子,另立新后。她心中微痛,下意识牵起了身旁人冰凉的手,道:“也许这并不是唯一一份礼物。”迎着他的目光,沈淮雁将心一横,“你可知,我为何会与你成婚?”

许昭一愣,随即握紧了那双柔软的手:“我知道。”看着她因这句话而皱起了眉头,烛火映的她面若浅春,盈盈冉冉,语气不禁更放柔了一些。

“沈将军的独女素来不着椒茧,快意江湖,此次你情愿委身于我而被困于京华,想必父皇不禁下了婚书,也递了密函。”

这回轮到沈淮雁怔怔,许昭整日看起来温温柔柔,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甚至对那把明堂之上的椅子都不甚在意,但无人知晓的是,这个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却什么都在意。

只是谁也猜不到,也就没有人关心过。

沈淮雁心揪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话本上描写的少年郎也许并非夸夸其谈,只是隔了光阴,隔了山水,隔了长安到西南的田野与街市,那个曾经稚嫩如春日拂柳,爽朗如九天飞瀑的少年再也见不到了。



第四章

许昭其实猜的分毫不差,成亲的圣旨送到西南营时,一封加盖了御印的密函也递到了她的手上,上面黑纸白字写着让她以成婚的名义赶赴京华,随身带着可调禁军营四万将士的豹符,保护许昭的安全。

“那你觉得,谁会是这整件事的幕后推手?”

“真凶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许昭吹灭了烛火,沈淮雁才意识到此时已到了破晓,那酝酿一夜的太平清梦,也到了梦魇时分。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保护你。”沈淮雁从未如此坚定过,她目光灼灼,迎着炽热了整个东方的朝阳,“即使天寒地冻,路远马亡。”许昭不禁抚上她明艳的面孔,吻了那双嫣然的唇,而沈淮雁也恰巧没有推开他。

旭日再次升起,照亮大地河山,那天边未褪的云翳,枯骨横斜的河道,最终压不住真相的力量,那旗帜正当风,又谈何谢幕呢?

先皇因药中毒而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宫里甚至宫外的谣言都飞上了天,许昭一早匆匆入了宫,沈淮雁也换上了轻便的劲装,想出去探探风声。

“岑管家!”沈淮雁一边将头发高高束起,一边唤道,却迟迟不见人来,沈淮雁没多想,跨出屋外又道:“岑福?”

“哎?夫人—”却见岑福匆匆小跑过来,看到沈淮雁打量自己,不禁低下头试探性问道:“请夫人吩咐。”

沈淮雁眉头轻皱,上下打量着岑福,看他神色遮掩,鞋子侧面还沾染了不少泥土,一时间思绪流转,心中陡增了诸多疑虑,正当气氛有些许凝滞,岑福擦了擦额头冒出的丝丝冷汗,正欲开口,沈淮雁将凤眸一眯,笑道:“一会儿我出去办点事,你将家中事务处理好。”那声音似安抚也似警告,岑福连连应下。

沈淮雁在岑福殷切的目光下离了府,那朱漆的大门刚关上,她便快步走到后门所在的那条小巷,侧身让围墙隐去了身形,刚一定神,就见岑福蹑手蹑脚从后门探出身来,谨慎地左顾右盼一番,向着另一侧走去。

这下问题可就大了。沈淮雁捏着下巴思量了几秒,还是决定先斩后奏,放缓呼吸跟了上去。此番一通七拐八绕,目的地却是简单明了,想必岑福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兜了圈子,如果说沈淮雁看着瑞王府的牌匾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时,尚是是五味杂陈的程度,那么她用轻功跃进院中,看见岑福进了书房后藏着的一间密室时,心下只余赶紧进宫将这件事告诉许昭。

一介闲散亲王,底下竟私设着会见朝廷官员的密室,这件事在三天前抖出来便足以杀瑞王许晖全府上下三遍。沈淮雁冷汗出了一身,顾不得再细究岑福是何时背叛许昭,勾结上瑞王的,她气息一提,踏墙而出,直奔宫门去。

第五章

“太子妃,别来无恙啊。”刚出了小巷,沈淮雁便见岑福已笑眯眯地挡在前,身边站着几位身着黑衣的侍卫。

“岑福,你好大的胆子。”沈淮雁细眉一皱,厉声喝到。

“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岑福有恃无恐地嘿笑两声,又清清嗓子,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岑福为瑞王殿下长驱直入,以一当十,蹈火而行,死不足惜。”

沈淮雁闻言,冷笑一声:“什么瑞王,我不熟,看在你如此忠心的份上,来日定将你们裹在一张席里扔到乱坟岗。”

岑福好像气急,脸上的肉都不受控地抽搐两下,大声对身边的侍卫骂道:“傻愣着干什么,把她活捉了,找许昭要什么给什么!”

“你做梦!”沈淮雁抽出身旁的配剑,剑身折射出凄寒的剑光,身形一动,如鬼魅般避开了迎面劈来的二人,却不想岑福袖口一抖,一股奇香窜入鼻腔。沈淮雁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双眸一黑,失去了意识。

“还是岑大人有先见之明。”那侍卫谄媚地笑道。岑福看着躺倒在地的沈淮雁,哼笑道:“谁不知道沈将军的千金剑法可独步天下,就你这种草包,一百个也打不过。不过...还是栽在我手里了。”

第六章

沈淮雁再苏醒时,手和脚都被麻绳绑着,一柄冒着寒光的匕首抵在脖颈前,周遭是废弃院落的景象,未待她打量完毕,那破旧的院门便被人一脚踹开,沈淮雁感到那匕首贴近了几分,身后传来岑福的声音:

“太子殿下可让太子妃好等。”

沈淮雁看到许昭身着金色四爪龙袍,立于一众侍卫官员之中,他冰凉的目光在看到沈淮雁时融化了几分,旋即道:

“岑福,你还不知罪。”那声音淡淡,比起斥责,更像是在诉说一个事实,许昭周身气场清贵濯濯,明净如朗月,庄穆似寒山,让沈淮雁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看似随和的人身上是流着帝王血的。岑福见到如此阵仗缩瑟了一下,但想到最大的底牌在自己这里,不禁壮着胆子道:

“那就要看太子爷的诚意,有没有把岑福想要的东西带过来。”

沈淮雁闻言一惊,不知他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她猛一抬头,却对上了许昭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包含着许多沈淮雁看不明白的缱绻和欲说还休的柔情。岑福低头一瞥,将匕首紧紧贴在她纤嫩的脖颈上,很轻松就划开一道血线,许昭目光一紧,低声道:“碧霄。”

一位暗卫打扮的人捧着檀木盒走了出来,站到许昭身侧,轻启木盒,露出里面莹莹泛光的玉玺,沈淮雁大惊,喝到:

“许昭——”她感到脖颈一阵剧痛,但已无暇顾及,“不要这样,那是你的东西,不要把它给任何人。”周遭的几个朝臣也反应过来,连忙跪下道:

“太子殿下,请三思——!”

岑福看到匕首上渗出滴滴珠圆的鲜血,滴落到地上溅起朵朵靡荼之花,感受到了莫大的快慰。

“太子爷,再不快点,就可惜这样的美人了。”

“许昭,自古王侯将相没有不沾血的,这是我自愿的,你不要这样。”沈淮雁见许昭手腕微抬,碧霄便捧着木盒一步步靠近,慌乱之下有些口不择言,“我会恨你的,许昭,我恨死你了。”

落日彤红照耀,将天地染成一片猩红之色,许昭的面容隐在傍晚的烟雾之后,她滚下两行热泪,咬紧后槽牙,用力将脖颈向锋利的匕首撞去——

“臣女沈淮雁,愿寄此身!”

第七章

枯水荒冬,熏云凝暮,败叶乱湿空阶。碧血划破长空,洒在大地的脉搏上,沈淮雁感到脸颊溅上温热,架在肩上的刀突然卸了力道。

一柄缀着白羽的令箭横空破来,直穿过岑福的眉心,电光火石之间,隐匿在暗处的暗卫如利刃出鞘,将沈淮雁带到了许昭身边。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沈淮雁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许昭解开沈淮雁身上的绳索,长时间的捆绑使得手脚有些失去知觉,沈淮雁踉跄了一下,下一秒就被许昭打横抱起,大步向太子府走去。

碧霄将岑福的尸体处理妥当后,笑眯眯地向各位朝臣一作揖,道:“感谢诸位大人对殿下的关心,今日之事不足挂齿,望诸位大人吃好睡好,尽快忘记为好。”

许昭面容肃穆地抱着沈淮雁回了府,府上的丫鬟小厮见此阵仗都有些面面相觑。

“去宫里叫叶太医,一炷香时间到府上来。”许昭吩咐了大丫鬟,将沈淮雁轻轻放于卧榻上,沈淮雁方才吸了不少致人昏迷的药粉,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她想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许昭却坐在卧榻一侧,挡下她的手,亲自为沈淮雁揉捏起来。沈淮雁只觉得被一阵草木般清冽的香气包裹,她眉头微微舒展,不知何时便进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叶太医已已为她把过了脉,屋中也燃起了安神的熏香,许昭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昏昏欲睡,沈淮雁指尖微动,那人便立刻清醒过来,关切地望向她。

“你醒了?身上还有什么难受的地方吗?”沈淮雁摇摇头,许昭又道,“睡了许久,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茶是刚刚沏的,上好的御前八棵,刚入口便有丰富的清香萦绕在舌尖,在茶盏蒸腾的热气中,沈淮雁双眸湿润,终于落下泪来。

“许昭,你真的会将玉玺交出去吗?”

“我不会让你死。”许昭直直望入那一双水眸,笃定道。

“即便死的会是你?”沈淮雁反问,房内一时静默无言,而这样的气氛鼓动着她问出那个在心中盘绕了千百遍,到口边又一次次咽下去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第八章

昆仑西北万重山,瀑布高低汉倒流。许昭被父皇罚去西南监军时,看到的是垒垒高山,滚滚苌弘,寒云残露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那年他十四岁。先前吵着要换太子的朝臣们,碍于他将至的生日宴一直偃着旗息着鼓,而今他生日宴一过,弹劾他的折子便如雪花般纷至沓来,母妃苦苦求情,换得一个南下监军的诏令,以平息朝臣的怒火,和太子侍读陈家的怨气。

旧事陈案会被源源不断新的政务替代,而那日却成了许昭夜夜淌着鲜血的梦魇,他怎么也忘不掉,那个从小陪伴自己的侍读死不瞑目的眼,盯着自己落荒而逃的背影,永远成为了游荡世间的孤魂。

到达西南营后,西南王沈千秋像模像样地设宴为他洗尘,但许昭明白,这些日日与兵戈战鼓作伴的人们定是从心里瞧不起从朝廷里来的人,即便他是许昭。

即便他贵为太子。

于是在一个大风起兮的晌午,他甩脱了碧霄,一个人牵了匹马奔跑在祁连山下,蒹葭白首,孤雁胡天,他竟在这不见京华的塞外平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许昭的骑射其实不错,只是宫中精心饲养的马匹断然比不上西北这些还保留着野性的马,他策马行了好久,忽然发现自己失了方向,冷不丁一支弩箭从远处射来,精准地扎在马蹄前一寸的地面上,马儿受了惊,不受控的狂奔起来,几欲将背上的许昭摔下,许昭死死抓着缰绳,尽量将身体压低,才稳住了身形,抬眼却见这马要向远处的悬崖冲去,许昭心中一凛,想的却是就此解脱。

“殿下二字,是我头顶所悬之剑,若天下为牢,倒不如..”他喃喃低语,忽然听到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喂!你愣着干嘛,等死吗?”声如盈玉,虽只有短短几句,许昭却感到草木共振,山鸣谷应。那声音的主人振衣先行,挡在自己的前方,西垂的日光下一抹红影,白马上的红衣少女勒马而停,缰绳一紧,马嘶长鸣,听得许昭不由得摒住了呼吸,而自己身下的马也似乎受到了安抚,竟慢慢停了下来。

那少女翻身下马,向许昭走来,红衣灼灼,艳而不俗,长步沉稳,大气卓然。

第九章

“你还好吗?不会真吓傻了吧...”沈淮雁见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呆呆望着自己,举起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许昭回过神来,也连忙下马,却被马鞍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干净的衣裳也染了尘土。

“哈哈哈…”那个女子见他颇为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少女本来自带锋芒,一笑起来柔和了不少,许是那笑声太富有感染力,许昭揉揉摔痛的额角,竟也发自内心地勾了勾唇。那少女笑够了,擦了擦眼角的生理性泪水,便问道:

“看你这打扮,你是城里的读书人吧?怎么会到这里来。”许昭一时无法周全,就顺着沈淮雁的话说,“啊...对,我是个秀才,今年新放的榜里又没有我的名字,在下心中烦闷,索性在街头牵了匹马出来散心,不成想这马受了惊,我一时无法控制。”言此,许昭拱手作揖,“感谢姑娘搭手相救。”

“你想考取功名,然后入朝为官吗?”少女心思天真,随口便问道。

“春祈秋报,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在朝堂有施展之处,是每位读书人心中的理想。”

“可是人间太辽阔了,总有皇帝也看不到的地方。”少女指了指不见人烟的远方,“兵戈扰攘,经年累月。”许昭呼吸一滞,又听少女道:

“我爹说了,朝堂上的功臣们,几句谗言就可以泯灭一个拓荒千里的将军,穿透他比铁甲还坚硬的胸膛。”西山吞没了最后一缕曙光,夜幕轻抚在少女如玉的面庞。

“可是没有朝廷,你们又为何而存在呢?”许昭问,少女闻言眉头轻皱,瞪了他一眼,“西南将士不是为朝堂而生的。”

“我们为西南的风烟,为蛮人的铁骑,为纷乱如烟花绽放后的余烬而生,还有那自古横亘西南的祁连山,以及祁连山脚,滚滚湟水的长情。”天地空荡,枯月横亘,少女眼眸中有点点星光。

“我答应你,我会当一个好官,即便万里奔袭,不让白骨露于野。”少女怔了怔,又笑着擦去了眼角的泪光。

“我叫沈淮雁,是西南王沈千秋的女儿,这是我的信物,你拿好。”少女从头上取下一银钗,递给许昭,“你若是哪天走投无路了,不如来西南营中当军师。”

少女翻身上马,朗声道:“一直向北走,便可入城。”说罢披月而行,留下一道娉婷的背影。

第十章

沈淮雁见许昭拉开书架的隔层,从中拿出一只银钗,那钗子款式已经老旧,但上面的玛瑙光洁如新,显然是被人精心保管着的。

正是六年前沈淮雁赠予给一位书生的那支。沈淮雁惊道:“这银钗怎会在你手中?”稍作思量,又道:“你就是那个书生!”

许昭勾唇一笑:“我在军中呆了不过十日,你未见过我,也很正常。”

“你讨厌朝廷中的虚与委蛇,那我便替你扛着。殿下二字,是我头顶所悬之剑,但这利剑欲刃我,我亦能握之。”

沈淮雁心头一酸,坐起身来,环抱住许昭,将脸埋在颈侧:“那你可不能死,你还要当我的军师。”

“嗯,不死。”那声音低沉,很快就消散在夜幕中。

.....

“对了,我今日跟踪岑福时,见他进了瑞王府。”沈淮雁正色道,许昭捏着下颌思考道:“这倒在我的预料之中,父皇的几个子嗣,除了我,也就许景和三弟许禾尚在京华,许禾在宫里陪太后吃斋念佛了三年,出来后亦是一心向空门,做出此事的概率不大。”

“可是谁给了许景那么大的胆子?他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

“许景没有实权,可他豢养的歌姬却有有。”许昭淡淡道,“郑姬在沦落烟花地之前,曾是叛国贼郑将军的三女,在襄阳溃败在你父亲手中,郑府上女眷尽被收押,独有三女不知所踪,大概是趁乱跑了,后来迫不得已沦落到烟花地。虽说郑府上被抄的干净,但如此庞大的家族,保不齐留有什么后手。”

“许景私设密室,与朝臣会面,必然已计划周全,我们该如何破局?”

“三日之后,礼部会将父皇在西郊的皇陵安葬,届时在长亭山举行仪式,祈求后世太平。”沈淮雁闻言眼睛一亮,道:“这仪式声势浩大,许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到时你同我一起禁军中调兵,定可以擒住他。”

“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只是你有一点猜错了,不是我们,是你。”许昭将那日沈淮雁交给自己的豹符重新还给了她,“淮雁,你独自一人去禁军营,足矣。”

“那你呢?”沈淮雁心中不解,看向许昭的目光中满是疑惑。许昭微微仰头,透过窗奁看到夜幕中月色皎皎,遗世独立,沉默了半晌,回答道:“这次的典礼,由我主持。”

“礼部中那么多人,何时轮的上你亲自主持?况且就算礼部不插手此事,还有诸多朝臣,哪一个不该为此事效力?”沈淮雁对上许昭愈发柔和的目光,声音越说越小,心中因为紧张而砰砰直跳,“你去,不就是给许景当活靶子吗。”

“许景韬光养晦多年,这次典礼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以掌握主动权的机会,我不能让他起半点疑心。”许昭正色道,“况且,我不是还有你吗?”

许昭捧起沈淮雁病色未褪的脸庞,却见她不知何时湿了发红的眼眶,许昭略带心疼地轻轻吻了吻她的左眼。

“淮雁,大多时候,我做这一切,只因别人做不到。”

“金鼓连天,硝云弹雨,这很快就是京华的模样。”那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点旧丝绸上泛来的华丽,“我只能点起那无人得见的烽烟,等待黎明。”


第十一章

三日后,沈淮雁为许昭穿上了繁复的礼服,腰间环上龙渊剑,头顶带好礼冠,一时静默无言,许昭握住了沈淮雁微微发抖的手,道:“别怕,日出时执豹符去禁军营,我不会死,一切都来得及。”他抿了抿唇,“若是....书房的隔层里有一封我拟的休书和你的信物,你带着它们回西南营,京华便再也牵扯不到你。”

沈淮雁紧紧反握住许昭的手:“我不走,你也赶不走我。”说罢她微踮脚尖,吻上许昭的侧颜,在他耳边定定道:“你若身边无人可信,我便做你的烽火台,做你的利刃。”

眼前人坚定而自信的神采一如六年前祁连山下鲜衣怒马的少女。这官场复杂,苍生浅薄,愚蠢的人丧生剑下,嚣张的人尸位高堂,只有她仿佛置于时光之外,旗帜当风。

许昭乘马车离开时,沈淮雁看见每一轮落日黄昏的旭日,都在蓬勃升起,许昭逆着光,微微回头。

沈淮雁忽然忘却了许昭在话本中的模样,在她心中许昭就是可以以一挡百的英雄,只是封王拜相的英雄人人皆知,人人称颂,许昭却是一个人在这烹油烈火的京华,为了一场场永不会公之于众的战役默默苦熬,熬过了是老百姓口中的天命所归,熬不过便是粉身碎骨,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

许昭步下马车时,长亭山雾气尚未完全消散,群臣与诸位皇子皆列阵其下,高台之上侍女燃气数千沉香,白雾香风,如临仙境。数朵彩云蹁跹而过,丝竹清乐声渐起,将众人引上仙阙九重,许昭一步步踏上玉阶,站定在高台上,万人仰目之中执剑而立,应乐而动,其姿飒沓,其式惊鸿,若天人下世,他的容颜隐在茫茫香雾之中,影影绰绰令人目眩神摇,不知身在何地,今夕何夕。

剑气未停,光破云而出,祥鸟鸣而冲天,沉香渺渺而散,日出时分,已到了。

山上众人皆沉浸在此般仙景之中,忽闻一阵异动,只见山野草木中竟掩映着众数叛军,这些叛军闻令而动,许景借着这般乱象匆匆沿着小路下山。

“瑞王殿下,往哪儿去啊?”却见沈淮雁斜靠着树干,一柄长剑横在许景腰前。

“你怎会在此?”许景大骇,见眼前寒光一闪,便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就这点胆量,还敢欺君犯上,妄图谋反?”沈淮雁嗤笑一声,“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许景闻言脸色一变,换上一副凄楚面孔,道:“我是被威胁的,我的侍卫!我的侍卫威胁我帮他谋反,证据在我府上的书房里,你带我回去,我都交给你!”

“是吗?与其如此大费周章,不如我直接带你与你那侍卫对峙。“沈淮雁嫣然展颜,提起他的衣领往山上走去,“谁说谎,我就送谁一程。”

许昭立于高台之上,阳光向大地掷下他金色的影子,忽地抬眼便见沈淮雁拖着许景,脚步轻快踏上了玉阶,她未着粉黛,却容颜华美,如露垂吴钩,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将许景踢到一旁,与许昭并肩而立,台下顿时寂静,几万道目光或惊惧或感激地落在沈淮雁略显单薄的肩头上,只听她朗声道:

“诸位将士,我自幼长在祁连山下,曾经那里山影之下尽是我大许的跑马场,但有心之人以山河为界,举兵对峙,经年累月,兵戈扰攘。我不知你们受过什么苦楚,有什么怨言,但我只知道,我们说着相同的语言,有着共同的血脉,我们本就是同根的人,该捍卫本该捍卫的。”

昔日厌恶官场的少女在经年累月的打磨中出落成最温润的模样,这朝堂依旧汹涌混乱,但只要有所爱之人想要守护,即便这天下混乱人人逃亡,她也愿做最后执剑的人,在凛冬沿着时间滑向永恒的刹那,春色终于在人间醒来。

仙乐再起,数万禁军将反贼包围,天上翩然一道彩云,光泻而下。

山河朗彻,许昭看见万千霞云自天光深处涌起,那尚有余温的晨雾,和闯入凡间的第一缕朝阳,落在沈淮雁静谧如处子的眉鬓上。他们十指相扣,自此,所有关于他们的故事,都是炽热的。

这旗帜正当风,又谈何谢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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