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事情总是不能公平,不能平分,就像智力,就像财富,就像长相,就像爱。
就像母亲的两个儿子。
母亲仅有两个儿子,一个叫许强,一个叫许平,或者,一个叫阿强,一个叫阿平。
他们的命运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母亲给他们取定时,一个被寄于做生命强者的愿望,叫阿强。一个被寄予一生平安的期许,叫阿平。
名字一定,他们的命运也似乎被框定了轨迹。至少前半生是这样。信命的人,把这叫宿命。信科学的人,把这叫概率。
阿平自己说过,前后相差不到一年,阿强的出生就像上帝精雕细琢着一件艺术品,他的出生就好像上帝刚好被夹坏了脑袋。只是上帝被夹脑袋在先,当艺术家在后。
阿平是哥哥,阿强是弟弟。
阿平和阿强同一天去上学。
上学那天,母亲一手拧着哭着闹着的阿平,一手牵着笑容绽放的阿强。阿平哭腔喊地,把手里的油条甩出很远,一根搭在草丛上,一根漂在河面上。阿强嘴里嚼着油条,脸上咧开的笑容,像个问号。
面对学习,阿强好奇,阿平仇视。态度决定成败。差距,从那一刻拉开。
上小学的时候,两个人在一个班。在一个班不是好事,对比更强烈,显得好的越发好,差的越发差。
阿平年龄大,个子大,坐最后一排,躲在最后面的角落里翻小人书;阿强年龄小,坐最前排,在老师眼皮底下努力学各科。
阿平从小就像屁股上长钉子,坐下得不到片刻安生;阿强学习的时候,能一屁股从清晨坐到日落。
阿平在年少青春里疯玩儿,考试八十分的都少见,在班里基本垫底;阿强学习成绩优异,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在班里排在前三名。
阿平因调皮捣蛋,常在教室外罚站;阿强因在各类竞赛中得奖,常上台领奖。
阿平勉强考上了县城初中;阿强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初中。
……
同学们感到纳闷。
邻居们感到纳闷。
老师们常感到纳闷。
这哥俩儿一个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差别会这么大呢?三岁看老,哥俩今后的人生道路和走向,基本可以窥见和预知。
母亲在心里面也不自然地给他们排了序,凡事先弟弟阿强,然后才是哥哥阿平。
母亲一直以来都以阿强为骄傲,逢人就夸。可是,一提到阿平,母亲总是摇头。
—2—
十七岁生日那天,阿平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阿平笑着说:“前后相差不到一年,阿强就像上帝精雕细琢的一件艺术品,而我轮到我,咋就像上帝正巧被夹坏了脑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路边的烤肉摊与我们一帮哥们庆祝生日。物以类聚,我和他都是差等生,却是铁哥们。
他说:“哥们儿,我真心为有这么好的弟弟感到骄傲,为我的母亲感到骄傲。”
我举起一杯啤酒,说:“阿平,我只为你感到骄傲,只愿一切顺利……”
他右手举杯,扬起握拳头的左手,做出一个生涩的奋斗者姿势。
他说:“好,明天,起航……”
这个宣誓,本应说得铿锵有力,从阿平的嘴里冒出来却显得柔弱无骨,听不出豪言悲壮,听不出无奈忧愁,淡的像九月天边的一丝云。
那时,午后阳光撒在他的脸上,打亮他稚嫩的脸庞,撒在他的身上,投影于墙面之上。那是身体单薄的少年,在青春的流年中,投下的第一个倔强剪影。
那一年,阿平初三毕业。
一年前,他父亲因病住院,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仍未能挽留住他的生命。家里从此少了顶梁柱,断了收入来源,一家人的供养只得靠母亲摆的小水果摊。
阿平央求了母亲好几次,他说他不是读书的料,主动要求辍学。
母亲执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与我们聚餐后第二天,阿平扛起背包,与村里的打工族一道,踏上南下深圳的列车,正式开启打工的旅程。
他走的那天,萧山的秋天阳光灿烂。阳光撒在他的身上,投影于墙面上,在青春的流年中,投下的第一个倔强剪影。
有一个少年说:“好,明天,起航……”
宣誓淡的像九月天边的一丝云。
—3—
之后,我们与阿平写过信,打过电话,他讲在深圳的打工生活,辛苦却令人向往。
阿平归来返去就如候鸟。我见过他两次,每次都感慨他长高了壮了。
两年后,我回到湖南老家读高中,参加高考。也跟着舅舅到处去打工,渐渐与阿平失去了联系。
我从朋友和邻居那儿辗转了解到一些关于阿平和阿强的一些事情。
阿强依然是优等生。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顺利地考上重点大学,又硕博连读,博士毕业后,留在上海的一家公司里上班。
阿平一直在深圳打工,供养弟弟上大学、研究生、博士。
阿强上学期间,阿平一般情况下每个月给他汇一次钱,起初是五百元,后来是一千二百元。
同学们不理解,为什么不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一次寄来。阿强心里面十分清楚,阿平一次拿不出那么多钱。
阿强工作后总是很忙,从来没回过家,给母亲打电话也很少。他没事喜欢泡在歌厅舞厅里,似乎在寻找童年失去的快乐时光。
母亲去过上海一次,见到阿强住在单身公寓里,每天早出晚归。他说上海房价太贵,还要自己打拼,如果生在一个有钱的人家就好了。
—4—
九年后,我再一次回到村里。
那天晚上,同学在县城聚会。阿平因为有事来的晚。在他还没到之前,同学们不停地给我讲阿平的故事。
阿平在深圳打工期间,经常打电话问候母亲。两年前的夏天,母亲得了一场病,他为了能照顾她,结束了打工生涯,回到了生养他的家乡。
后来几经周折,在村里与人合资办了一个彩钢厂。正赶上房地产开发热潮,又因为他做人诚信,厂子发展很快。现在,大家都称他“许总”。
阿平打工时,觉得童年浪费的时间太多,通过不断自学,今年已拿上了本科文凭,现在还保持着每年读一百本书的好习惯。
大家正说着,阿平推开酒店的门。他到了,一身西装革履,双目炯炯有神,头发一丝不苟。
包厢内气氛一下到达了沸腾的顶点。老朋友相见格外亲切,拉着家常,说自己小学时如何顽劣,与学习有仇,基本被老师“判处了死缓”。但对于打工时的艰辛,创业过程的不易,阿平只字未提。
酒宴结束时,阿平对我们几个从前的铁哥们说:“哥们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三天后,我母亲过六十岁生日,大家一起吃个饭,给我母亲祝个寿,拜托!”
—5—
三天后,我们一群人带着礼物,到了阿平家里,为他母亲祝寿。
阿平一边热情的招呼我们,一边向我们解释,说昨天打电话给阿强了,但他说回不来,有一个项目还等着验收。
阿平说着,又免提着给阿强打了个电话。电话里,阿强很高兴,祝母亲生日快乐,也感谢阿平帮他付了多半按揭款,有这样的哥哥欣慰而骄傲……
大伙很开心,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哥儿们感叹经过的那些不容易的日子,煎熬过的生活苦难,但苦难都像沙漏漏掉的沙子,最后终会堆积成沙堆,真实而美好。
阿平给母亲买了一个大蛋糕,切蛋糕的时候,阿平说:“母亲没有正式工作,一辈子过得不容易。现在我们哥俩已拉扯长大,您可以享享清神福了。”
母亲泪光闪闪,欲言又止。
阿平喝多了,说:“其实母亲不知道,您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骄傲。”
母亲流泪了,泪打在蛋糕上。我猜想,母亲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我想起了阿平十七岁生日那天,他告诉了我的秘密。
他说:“阿强是母亲亲生的,我其实是抱养来的。”
我表示怀疑。他只说了两个字:“真的!”
那天,阳光撒在他的身上,投影于墙面上,在青春的流年中,投下的第一个倔强的剪影。
他说:“好,明天,起航……”
宣誓淡的像九月天边的一丝云。
有些事情虽然不能公平,不能平分,但努力是公平的,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