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恶了,竟然对个孩子下这样的重手。”不远处传来红凌愤愤的声音,喘着气,似乎有些吃力。
怎么这么快去而复返?我心中诧异,循声望去。
只见红凌肩上架着一个人,连拉带拽地朝我们走来。她将那人平放在地上,以手抚胸,气喘吁吁。
地上那人看起来十一二岁年纪,双目紧闭,面庞浮肿,身上衣衫撕得破破烂烂,那一缕一缕垂下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
我再细看一眼,惊讶地发觉竟然是阿遇。只因他脸上满是血污,我一时没有认出来。
我忙俯下身去,用法术护住他的心脉,又捻指在他眉心注入一口真气。
“阿遇,醒醒。”我轻拍他的面颊。
他皱了皱眉,睫毛微动,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遇,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一直跟着苏小姐?她人呢?”我有些焦急地问道。
阿遇茫然涣散的眼神突然动了一动,手指一把攥住我的衣角,“救、救她……”每说一个字,就有鲜血从口里溢出来,显然伤得不轻。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我抬头看向红凌。她没想到我与阿遇相识,正吃惊地看着我们。
“洞口的水泉边,我去取水……”
“今日这酒怕是喝不成了。”我看向那神仙。他唇边挂着一丝了然的微笑。
我身形微动,化作一片烟尘。
“呀,你去哪里,公子……”红凌的声音消失在身后。
我站在水泉边,使出追魂术寻找九九的下落。看阿遇的伤势应该走不了太远,若他在这里附近受伤,九九很可能也还在附近。
凡人的气息不比神仙或者妖魔,极其微弱难寻。我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在山阴的一个洞口探到她的气息。
我迅速地潜入洞中,没走几步,忽闻一个人声,“又叫那小狸妖跑了!妖女,竟敢三番两次坏我大事!”随即传来极轻的一下呻吟。
那说话声十分耳熟,正是几日前在船上捉妖的道士。
“别伤了她,这女人我要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洞中显然另有一人。
我收敛气息,使了个隐身诀。如果可能,最好是像上次那样不动声色地解决,我暂时还不想九九知道我是谁。
说话那人身材十分魁梧,大半张脸被黑色面具遮住,身披一件玄色风衣,周身气势咄咄逼人。
九九手脚都被缚,身子卷曲着躺在地上,唇角有血,嘴唇发白,只是一双眼睛还狠狠盯着面前那两个人。
“仙尊要怎样处置她?”那道士恭敬地问。
“这女子命格非同寻常,”面具人走近一步,眯起眼,细细端详九九,“拿她来练功,比那小妖更好,或许能助我恢复功力也不一定。”
“仙尊要杀了她?”道士大惊,“不不不,她虽然有眼无珠,三番两次放走那小妖,但罪不至死,小惩大戒一番便罢了。你我修道之人,怎可随意伤人性命?”
面具人一回头看向那道士,眼中森森寒意,如一柄利剑。那道士骇得踉跄倒退几步,不敢再说话。
“她绝不是个寻常女子。”那声音也寒气逼人,“何故竟封印了神识,投入轮回,托生于这俱肉体凡胎?有意思。”
话音未落,他猛一抬手,九九的身体从地上弹起来,被他直吸过去。他左手五指张开,死死扣住九九的脖颈。九九喘不过气来,憋得脸色通红,眼角有泪溢出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来不及多想,抬手化出长剑。剑尖接连两道寒光,一道攻向他的心脏,一道攻向眉心。
那人似乎早有准备,右手一挥,轻轻松松拂去攻向心脏的那一剑,略一偏头,攻向眉心的那剑自他鬓边擦过。然而趁他应对的间隙,第三道剑光已然追至,仍是向着眉心而去。他向后仰头,剑光擦着面具而过。啪一下,面具断成两半,应声落地。
那人露出真容,面色黑沉,长眉斜飞入鬓,目如寒星,唇角噙着一点笑意,却看得人愈发心寒。
“既然敢来救人,又何必躲躲藏藏。”他神色从容,显然早已发觉我隐身在角落里,方才他突然扣住九九,就是想引我现身,“就凭她的本事,如何能救得了那小狸妖。前次在船上也是你?”
“是我。你应该找我算账。”我现出身形,握紧了手中长剑,“放了她。”
九九仍被他扣在手上,艰难地回过头来,看见我,露出惊讶的神色,”白昊?”
我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账我要算,这女人我也要。”他一挥手,将九九甩出去三四丈远,手上化出四尺来长双锏,闪着莹莹蓝光,寒气逼人,竟是千年玄冰所铸。
其实他刚才轻轻拂袖的那一下,我已经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他运功时眉间隐隐透出黑色的魔气,应当是个魔族,并且修为精纯,恐怕在魔族中也是不多见的高手,很可能有十几万年的修为。而我只是个修为不足一千年,尚未飞升的妖。
不容我细想,玄冰双锏已欺身而来,我只好挺剑应对,电光火石之间,与他过了十几招,好几次都是堪堪避过,险象环生。
他却突然往后跳开一仗远,微微蹙眉,目光从我剑上掠过,又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惊讶道,“原来是你。”
看他模样竟似与我相识,我却完全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看着我,冷冷地道,“你怎会在此处?触犯天条了?”
我直视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认识你。”
那人突然仰天大笑,“好!太好了!没想到老天竟还给我报仇雪恨的机会。”说话间,玄冰双锏上蓝光变黑,他已将魔族真气注入双锏之中。这一锏刺中,就是追魂夺魄,无论是人是仙,就此灰飞烟灭,永无转世轮回的机会。而他自己也要受反噬之苦,轻则耗损修为,重则元神受损。
他与我有这等深仇大恨,而我竟然想不起这个人来。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快速地闪了一闪。万一,他要是认错了人,我岂不是死得很冤?
然而他并不给我这伸冤的机会,泛着魔气的玄冰锏已经劈了过来,招式比先前愈发狠辣,迅捷无比,招招夺命。数招之间,我已落了下风。他右手长锏横扫,我提剑荡开,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他左手的锏已刺中了我的心脏。
那锏刺入胸口三寸,却突然停住,猛地向后拔出。原来,九九不知何时已解开了身上的绑缚,向那人攻去。而他全神贯注在我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九九,竟然中了她一剑。
他被九九偷袭成功,勃然大怒,右手长锏用力挥出,狠狠砸在九九背上。九九站立不稳,向前倾倒,我一把将她接住,同时念动法诀,带着她化作一阵烟雾,隐身而去。
再睁开眼时,我们已经换了一个地方。四周皆是石壁,光线幽暗,隐隐有水声,仍旧是一个洞穴。
“这是哪儿?”九九不安地问。
“少昊山。”
少昊山是我的地盘,我在这里住了几百年,对每一条溪流每一个山洞都了如指掌。这个洞穴极为隐秘,我们所在的位置又极深,是在山腹之中,就算那人使用追魂术,也要找上一阵。
“什么?”九九难以置信,“少昊山离雁回山最快也要三四天的行程。我们刚刚还在雁回山,怎么可能转眼之间就到了少昊山?”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跌坐下去,抬头看着我,“你、你、你是……”
我向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她看起来是那么恐惧,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是妖。”我平静地说。
“那人也是?”
“他是魔。”
“那个道士?”
“是凡人。”
她胸膛起伏,脸色惨白,怔怔地望着我,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厥。洞穴里只余风穿过的声音,静得叫人生寒。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你,你流了很多血。”声音极轻,微微地发颤。
我低头看了一眼,白衣已经染红了一半,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没关系。”我平静地说。
她双手撑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大概是腿发软,试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来,用一只手撑着石壁。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几乎是一步一挪,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抬起头,怯怯地说,“我先、先帮你包扎一下?”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抬起手来,想要拉开我的衣襟,可是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了,根本没有办法抓住我的衣襟。她发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一丝鲜血洇了出来,眼泪从眼角滑落,可双手仍旧颤得厉害。
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可我还是害怕。对不起……”
她哭泣的样子柔弱无助,双肩颤动,身影那么单薄。我蹲下身去,抬手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手指刚刚碰到她的脸颊,她惊叫一声,猛地偏过头去。我的手停在离她一寸远的地方。
心口突然很疼,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如同撕裂般狠狠地抽痛。寒意渐渐弥漫全身,从心脏的位置,直到四肢百骸,彻骨寒凉。更多的血涌出来,一点一点带走余下的温度。
玄冰锏果然很厉害。
“其实不用包扎。”我对她说,“玄冰锏以极寒之地的千年玄冰铸就,奇寒无比,造成的伤口没有办法止血。”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我。
“他在锏上加注了魔族真气,现在那真气已侵入我体内,等血流尽,我就会魂飞魄散。”我温和地看着她,“所以不用怕。我伤害不了你了。”
眼前的人影开始晃动,好像有沉沉的夜幕降下来,从四维逼近。白昊,白昊。我听见有人在叫我,但那声音如此遥远,一如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无边黑暗,无边寂寥。我又开始做那个梦,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她在流萤般的星辰中舞动,如同月的魂魄。九儿,九儿。我念着这个名字,心痛又惆怅。
我终于知道,我与她之间不是恩义,也不是仇恨,而是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