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

(1)她特意起了个名,叫手指头之梦

此时此刻,施华就站在一片花海中。

耳边风声大作,眼前却不见花瓣飘零,花儿看上去甚是坚韧。俄而,一朵花被扫进了她的怀里。她将花儿拈到鼻尖,细细端详。不曾想,那重重花瓣竟是根根糙黄的手指头,惊得她即刻撒手,立马逃离。但大风一吹,花似飞蝶朝她追来。与此同时,那可怖的手指头纷纷脱落,爬上她的脚,附上她的手,肆无忌惮地触碰着她的身体。

最终,施华尖叫着醒了过来。

如死里逃生一般,她抱紧身体,目光涣散,觉得灵魂就要脱离躯壳。只是,墙边立着的扫把突然倒地,她猛然一抖,回过神来。

她先是紧张地咬起了手指,但又是立刻拍掉手指,痛哭了起来。而后,她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缓缓地将身体放倒,又缓缓地将被子拉过头顶,蜷缩得有如母亲肚里的婴儿,想夭折在装满无助和孤独的羊水之中。

她已记不得自己做过这个梦多少回,若非要让她说清楚,那便是多到让她特意起了个名,叫手指头之梦。

(2)“碰到你手了,对不起。”

走出地铁站的时候,施华才发现下雨了。

噢,怪不得那一撮人要停留在地铁口。施华发现自己的大脑是越来越迟钝了。

雨丝还挺密的,走没几步,宽松的衬衫已贴着肌肤。

要不折回去躲会雨吧?

脑里虽有这个念头浮现,但她依旧脚步不停。

出口小、人又多,很难不被来来往往的人碰到。

她极度厌恶那种感觉。

她加快了脚步,祈祷能赶在雨变大之前到家。

前边突然多了个熟悉的背影。

她不确定是不是徐泽,直到那人转了下伞,樱桃小丸子对着身后的施华开朗地笑。

果真是徐泽啊。她的脚步随即慢了下来。

如果没有那个涂鸦,徐泽的伞也只是一把单调的黑伞。是施华用防水颜料在伞上画了个小丸子的头像。

“写的什么?”徐泽曾指着上边的字母问她。

“O JI SAN DAI KIRAI。”施华一音一顿。

“欧吉桑?这不是日语嘛!你先不要告诉我!”徐泽缩着个下巴发出“嗯——”的思考声,“我听过的,我知道的,你再让我想想”,他又用食指敲打自己的腮帮,势要靠自个想出意思来。

“啊哈,是爷爷的意思吧。”徐泽打了个响指庆祝。

“那DAIKIRAI呢?”施华问他。

“我最喜欢爷爷了~对不对?”徐泽用蜡笔小新的音色说着樱桃小丸子的台词。

“不对。是我最讨厌爷爷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施华的语气也变得恶狠狠。

“那你看的一定是假的小丸子。小丸子明明超喜欢她爷爷的。”

“我知道呀。我又没说这句话是小丸子说的。”施华小小声。

徐泽、现在你该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了吧。

施华对着徐泽的背影不自觉地呢喃。

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关系,徐泽走得有点慢,让身后的施华进退两难。

她不想超过徐泽,遇到前男友可不是一件值得多么开心的事。

但眼瞅这雨是越下越大,再不走快点就真的要全身湿透,她也开始觉着冷。

要么三步并作两步地超过他;要么两步拆作三步地跟着他,施华逼着自己赶紧做出选择。

然而,诚如那句话所言,犹豫就会败北。

不知为何,走得好好的徐泽突然回过头来。

他一眼看到了施华。

“哈、哈喽。”施华尴尬得挥了挥手。她知道自己一定被淋成了狼狈。

徐泽没有回应她的招呼。他就只是走向她,脚步急促。

他把伞一下子塞到了她的手中,与此同时,还道了个歉。

“碰到你手了,对不起。”

说罢,他便从施华身旁跑开,跑进了那早已变得滂沱的大雨之中。

明明回的是同个小区同栋楼,明明和她共撑一把伞就好了,但徐泽知道,施华不喜欢和人挨得近,确切来说,是不喜欢被异性碰到,即便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

(3)她有点毛病——抗拒异性的触碰

施华正值二一韶华,但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预感自己会孤独终老,因为她有点毛病——抗拒异性的触碰。尽管如此,她也是有过感情经历的人。初中一段,大学一段,不久前一段。

初中的恋爱对象是同桌李胜。他是只欢脱的兔子,好似永远没烦恼,内向的施华经常被他逗得双眼溢满笑意。施华想要变得快乐,所以她答应和李胜交往。只是,不同于淡淡的施华,青春期的荷尔蒙让李胜渴望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对此,施华的回应是,拍掉他的手、推掉他的拥抱、躲掉他的吻。最终,二人退回到朋友关系。

大学的恋爱对象是学长王诚。在施华眼里,王诚是名绅士,对她十分耐心、万分体贴。他说过,愿意和她慢慢来。施华想,或许两人能长长久久。然而,施华脑里那根紧绷的弦还是断了。烂醉如泥的王城对她不管不顾地亲,甚至想脱掉她的裤子,她癫狂地尖叫,终让王诚彻底清醒。施华惊魂未定,只会重复分手二字。

自那以后,施华的病更加严重了。

她害怕异性,哪怕是细微而无意的触碰也会让她颤栗。

她厌恶自己,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污浊得要命。

日复一日,她被恐慌和自我厌恶压得透不过气,于某一瞬间,水管突然爆裂,那段过去的回忆是喷射而出的水流,在施华的脑里迅速蔓延开来。

(3)“你啊,是被爷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六岁之前的施华是跟乡下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人,爷爷却对她疼爱有加,施华的名字正是爷爷帮她取的。

“觉得你漂亮得像朵小花,华字又比花字大气。”这是爷爷对“施华”一名的解释。

“你啊,是被爷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饭是你爷爷喂的,觉是你爷爷哄的,尿是你爷爷把的,澡是你爷爷洗的,你爷爷简直对你上心得不得了。”长大后,父母总会教育施华要趁老人家在世,多多孝顺长辈。

闲暇时分,父母也总会拿出施华小时候的照片,告诉施华许多她早已没有印象的事。诚如他们所言,爷爷应该是很喜欢施华的,因为施华的照片多是与爷爷的合照。她一张一张地过目,看到了伸手要抢爷爷手中食物的自己,看到了坐在爷爷的腿上号啕大哭的自己,看到了趴在爷爷身上睡觉的自己,那些照片让施华感到陌生又怀念。另外,在这些照片之中,有一张是经常被父母拿来说笑的。

那张照片里,施华坐在一个大红盆里,什么都没穿,看上去傻傻呆呆。施华初以为是自己的沐浴照,但妈妈用一副欢快的口吻告诉她,“你小时候可乖了,比任何小孩都容易带。爷爷把你往那个大红盆一放,你就能在那里坐上一整天,不哭也不闹,吃喝拉撒全都在那搞定,可让人省心了。”与觉得有趣的妈妈不同,施华看着照片中赤身裸体的小孩,觉得当下的自己也像是赤身裸体一般,凉飕飕又无处可躲。

尽管六岁之后就没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寒暑假的时候,父母也还是经常会把施华往乡下送。见到施华的爷爷总会一把将她抱过,要么对着她的脖子和腋下挠痒痒,要么用胡子轻刮她的脸,要么在她的肚子上吹出“噗噗”的放屁声,他们都玩得很开心。

彼时,施华幸福地认为,爷爷是全世界最疼爱她的人。

(4)“长大了,跟胸脯一样,都鼓鼓的。”

在施华上四年级的时候,奶奶过世了,爷爷被父母接来家里同住。

有一次,施华发烧了,请假在家里休息,父母则去上班了。   

吃完药的施华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后来被尿意催醒,晕乎乎地晃去了洗手间。从洗手间走出来没两步,施华就遇到了爷爷。

“感觉好点了没?”爷爷摸上她的额,探起她的脖。

“就是鼻子有点塞。”施华迷迷糊糊地回了句,提不起半点精神。

下一秒,爷爷含住了她的鼻子,用力地吸走了一口鼻涕。

尽管大脑不是很清醒,但施华还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唇瓣的湿润。她愣在了原地。

“小时候你擤不出鼻涕,爷爷也是这样帮你吸走的。”爷爷像是在解释。

“谢谢爷爷,感觉好多了。”施华僵硬地道了声谢,奈何心中那股不适感压也压不下,所以她转过身,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下,她心里舒服多了,并决定忘记这个小插曲,回房安心休息。

“站住,还说不是小孩子,连衣服都没穿好。”爷爷叫住了施华。

被爷爷那么一说,施华才发现T恤的一半下摆被塞在了裤子里。她想要扯出来之时,爷爷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将手伸进了她的睡裤,并隔着内裤碰了她的下体两下。

确切来说,第一下是滑,一滑而下,把握形状;第二下是挠,曲起一根手指地挠,似在挑逗,似在施压。

“长大了,跟胸脯一样,都鼓鼓的。”

爷爷的视线游走在施华的下半身和上半身之间,而后拉高了她的裤子,欲包住衣摆。在爷爷将手抽出之时,施华的大腿根被那双手的老茧轻轻刮过。

“姑娘家的,要穿好衣服才行。”

在做好那套有模有样的动作后,爷爷说了这么句话,接着露出回味般的眼神,又隔着施华的裤子拍了拍她的下体。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施华完全不清楚要作何反应,她只能强装镇定地走回房间,甚至有意放慢步伐,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回到房间之后,施华立刻锁上了门,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她回想着刚才的一切,想要为爷爷的举动做出一番合理的解释。

只是在整理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吧?只是想表达一下对孙女的疼爱吧?只是跟小时候一样的玩闹吧?施华越是逼自己这么想,被子就被她裹得越紧,她不是四五岁的小女孩了,已经懂得一些事了。最起码,心里的第一感受是真实的。被摸下体的时候,像沸腾的开水一般,恶心感也在不停地翻涌,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即便对方是从小疼爱她的爷爷。

施华不知道要不要将刚才的事告诉父母,也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面对爷爷,她只想一辈子躲在被团里边,不把身体的任何一处暴露在外。在恐慌、无助与怀疑的交织作用下,施华也没能抵抗得住发烧带来的困意,慢慢睡着了。或者说,想不出答案的施华急需一场睡眠来逃离思考。

希望醒来后发现是噩梦一场。施华如此祈祷着。

直到阵阵敲门声不依不饶地传入耳朵,施华才醒了过来。

正当她要打开门之时,意识猛地清晰起来,她问,“是谁啊?”

“是我啊,施华,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妈妈带你去医院?”

妈妈的声音让施华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她急忙打开门,想让妈妈抱抱自己,但进入视野的还有爷爷。

“施华,还难受吗,睡着了是吗?”妈妈探了探施华的额头,为她捋了捋凌乱的发丝。

“施华,不要紧吧,难受的话得上医院才行啊。”爷爷也是一脸担心。

“难受。”施华委屈地答道。不止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但施华无法将全部感受说出口。

那一天,施华的身体与内心都发烧了。在按时吃药后,身体没两天就恢复了健康,但自此,心理落下了后遗症。只要被异性触碰到,哪怕是无心之举,施华都会陷入巨大的不安之中。她开始不自觉地抵触异性的触碰,像是过敏了一般。

那件事过后,爷爷并没有再做出类似的行为。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关心施华的学习,买施华喜欢的零食,但施华无法再正视爷爷的任何行为。有时,一家人会其乐融融地聊起施华的小时候,在大人的一片欢声笑语中,施华想作呕,想咆哮。

“转眼都这么大了,现在都不黏爷爷了。”

“是啊,长大了,能让人省心了。”

爷爷和父母先后发出感慨,只有她始终默默无语。

这一沉默,便成了心结。

(5)“喂,找前女友什么事?”

施华收伞进了大楼,在电梯里按下了“4”的按钮,虽然她住在5层。

她走到了408的房门前,把伞靠在了墙边。

“哈秋、哈秋。”

里边的人喷嚏不断。

并非关心,只是答谢。她这么跟自己说着,下单了三盒感冒冲剂,填的便是徐泽的号码。

晚上,当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是徐泽的来电。

“喂,找前女友什么事?”

“又不是我把你变成前女友的,是你把我变成前男友的。”徐泽话里似有不甘。

“原来是求复合,挂了,拜拜。”

“那你的药还要不要了?号码也能填错,这就不该了吧,508的施女士。”

“本……”

“嗯?”对面传来一声疑问。

本来就是买给你的啊。这句话差点从施华的口里滑出。

不行、不能说出口、那实在太暧昧了。

施华时刻提醒自己二人已经分手。

她查了下订单信息,发现自己确实只改了号码而忘改了联系人和门牌号。

唉。她叹了口气。

“那你稍等,我下去拿回来。”

“我可以送上去,如果你需要……”

施华果断挂掉了电话,徐泽的话便被阉割在了喉腔。

电梯又来到了4楼,施华又来到了408,门外已不见那把伞。施华敲了下门,徐泽映入眼帘。

“你感冒了吗?”徐泽问她。

“把药拿给我就行了。”

“看你这样生龙活虎的,可不像感冒。”

“怎么、看到前女友淋了雨身体如常,自己淋了雨却喷嚏不停,心里难受了是吧?”

话一说出口,施华就觉得不妙。

“对,说得都对。心理大师还能不能帮忙分析一下前女友送前男友感冒药是什么心态?”

徐泽直视施华,毫不避让,让施华的气焰弱了几分。

“感谢他借伞给自己的心态,仅此而已。”

“还给你,我不想仅此而已。”徐泽把药递到施华面前,“白开心了,还以为是在暗示我想复合。”他又补充道。

施华不语,伸手去拿,但拿不动。徐泽并没有松手。

“施华,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我照顾你不好吗?”

徐泽的眼神,比那月光还柔和,让施华说不出任何伤害他的话。

你没错,你什么错都没有。你尊重我、包容我、爱护我,让我拾得一时的安全感,让我渐渐习惯你的触碰,让我奢侈地觉得,自己是能够和过去握手言和的。

她多么想告诉徐泽真心话,但她只是松开了拿药的手,转身就走。

徐泽不知道,施华和他分手的那一晚,有只水怪,悄无声息地探出了水面。

(6)水流之下的她成了一只乌龟

那是普通又平常的一晚。

施华在电话里跟徐泽道了晚安,而后强忍困意,打起精神去洗澡。

洗到一半之时,水温开始下降,不到片刻的时间,热水彻底变成冷水。施华知道,是热水器的电池没电了,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备着,她索性强忍冷意,快速冲洗身上的泡泡,想着随便洗洗就完事了。但在冷水的作用下,全身鸡皮疙瘩骤起,一波接着一波,施华的身体开始变得异常敏感,尤其是当她抚摸到自己的胸部,自己的下体之时,那股熟悉的恶心感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随后,她开始浑身发冷,心跳减慢,特别地难受。

一方面,悲伤和无助从灵魂深处源源不断地溢出;另一方面,焦虑和恐惧持续入侵她的身体。她不知所措,只能任由大脑被过去那段回忆蚕食。

她感受着爷爷吮吸她鼻子的嘴唇,爷爷在她身上游离的眼神,爷爷触碰她下体的糙手。她想吼叫,想大哭,甚至想殴打自己。之后,徐泽也被带进了回忆里边。施华看到他揽过她的肩拥抱,搂着她的腰走路,话说一半就转过头来轻咬她的下巴,她想用大锤敲碎那些片段,连带着把大脑砸得稀巴烂。她不觉半分甜蜜,只觉腌臜又龌蹉,而自己可怜又可悲。

她又想到了那张照片,全身赤裸的她被放在一个大红盆里,对着镜头面无表情。大人们只觉得她乖巧有趣,拿着照片跟她分享所谓童年趣事,殊不知她多么想冲上去撕裂那张照片,撕裂过去的自己。

现在,她只能抱头蹲在花洒之下,任由冷水浇灌她颤抖的身体。水流之下的她成了一只乌龟,被一张名叫抑郁的大网捕住了,她缩起四肢缩起头,动弹不得。而在一片流畅的水流声之中,乌龟似在呜咽,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那一晚里,施华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永远无法痊愈,表面上的正常实则不堪一击。一直以来,她都靠憎恨爷爷来消化那段记忆,但久而久之,得不到发泄的施华将恨意的矛头转向了自己。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被污染过,恨自己不是个正常的人。

多少个夜里,施华将自己蜷成一团,化作与世隔绝的蚕蛹,一动不动,静静地消化那份苦痛。有时,怒气会占满施华的内心,让她化作发狂的野犬,蹬掉被子,一通乱踢,诅咒爷爷即刻暴毙。但更多的时候,施华视自己为一只跌落阴沟的老鼠,只觉得自己恶心,想就此中断人生。为唤回理智,她只能将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靠切实的痛感来缓解抑郁。等到天一亮,阳光会重新给予她生活的勇气,她又成了个没事人,开始正常的一天。

遇到徐泽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宽恕过去、拥抱未来的准备,但在今晚,压力全都爆破了。一想到爷爷对自己的猥亵,一想到与徐泽越来越亲昵的日常,喷薄而出的厌恶之感与恐惧之情快要将她淹毙。

于她而言,那段过去就是一只庞大的水怪,是那只水怪逼得她成为了一个怪人,她只想将它猎杀或驱逐,无法接受它的存在。施华如此,那只水怪也如此。它静静地潜伏在水中,只为麻痹施华的大意,待施华淡忘它存在之时,便扑出水面将她咬得遍体鳞伤。

当晚,死一般寂静的房间里,黑暗之中,施华拨通了徐泽的电话。

她说,徐泽,我讨厌你,我要跟你分手。

(7)只是啊,可惜啊,人生啊

施华回到了508。躺在床上,她满脑子都是那句“让我照顾你不好吗?”。而后,像是点燃了仙女棒后不断冒出的火星一般,和徐泽交往的过往片段也在脑海里蹿动个不停。

不得不说,徐泽是个真正阳光而十足温柔的人。

交往初期,徐泽骑着他的小绵羊载着施华到处兜到处转。他们在凌晨的摊位吃豆浆油条、在中午的卖场讨价还价、在黄昏的海边共赏日落、在深夜的大排档涮牛肉火锅,那段弥漫着烟火气息的日子让施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快乐,让她向老天祈祷,“就这样让我和徐泽好好谈场恋爱吧”。可惜,那个毛病如影随行,她还是会对徐泽的触碰做出本能般的逃避。

某日,徐泽鼓起勇气问施华,“你是第一次谈恋爱么?”

施华摇了摇头。

“那你是嫌弃我吗?”

施华依旧摇了摇头。

“那你可以对我不用那么礼貌吗?碰到我的手可以不用缩,跑向我的时候不用担心撞我怀里,头可以靠在我的肩,脸可以挨近我的脸,我们是情侣呀,不用那么拘谨,施华。”

彼时,施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绞着手指,久久一言不发。

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出自己不正常的原因,她害怕遭人嫌弃。

“对不起,我比较慢热。”施华无法坦诚,只能给予这样的答复。

“那行,不着急,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徐泽捧起施华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施华看着那亮晶晶的瞳仁,发现上面写满了真诚。

施华当时就想,徐泽给她的感觉跟其他异性不一样。

是被他打动了。

是对他心动了。

一直以来,她最擅长隐藏情绪,都是把“喜”的一面展现给大家,把“哀”的一面朝向自己,以至于身边的许多人都认为她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只有施华明白,那乐观只不过是浮于水面的一层薄薄的菜油,只需让人用汤勺轻轻一刮,便也去除得无影无踪。施华需要那层菜油,唯有这样,她才能把浑浊的污水伪装成一碗乍看好滋味的浓汤。但在徐泽面前,她卸下了心防,放弃了伪装,任由喜怒哀乐表露无遗。

有时候,爱与安全感的缺失会让她表现得像只野兽,逼得徐泽只敢小心翼翼地靠近,为此施华又会陷入更深的狂躁与抑郁中。然而徐泽、傻瓜徐泽,不断地用更多的爱与包容,来拯救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最终,她向徐泽说出了自己被曾经最喜欢的爷爷猥亵的经历。她说得断断续续、她忍不住嚎啕大哭、她推开了徐泽的拥抱、她只听进了一句话:施华,那又怎样,我还是很喜欢你。

在那之后,徐泽对待施华更加细腻。

当想要和施华有些亲昵的行为时,他都会事先通知一声,好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施华,要牵手了,不用太紧张。”

“施华,想抱你一下,不要躲。”

“施华,怎么说呢,你……你闭上眼,我亲你一下。”

她慢慢觉得,徐泽的触碰,好似没那么令她反感。她在一点点地适应。

她想,她要释怀了,她要变得正常了,只是啊,可惜啊,人生啊。

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8)“爷爷,你快点死吧。”

这一天,施华还未起床,便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施华,请个假回来一趟,你爷爷快不行了。”

那个人好端端地居然要死了?

她有点震惊,她有些欢喜,她坐上了最早的一班车。

到家之后,她看到叔伯姑婶已围坐一厅。妈妈告诉她,爷爷一个月前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近几日情况恶化,大限已到。

“施华,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爷爷就要离开我们了。”妈妈抹掉眼角的泪花。

“好的妈妈,让我一个人去看看爷爷。”施华表现得很平常,在妈妈眼里,她是在假装坚强。实际上,她怀着一股深重的恶意,走进了爷爷的房间。

就像是腌制多年的老咸菜啊。她注视着床上又黄又瘪的老人,下意识地嫌弃。

在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眼角还黏着糊成一团的眼屎,鼻端还凝着浊成一团的鼻涕,而她犹如强迫症患者一般,越是觉得恶心,就越是逼自己直视那些污秽。渐渐地,爷爷开始变得模糊,晕成了青黄相融的色块。而后青色被剥离了出来,幻化成一只青面獠牙的鬼,剩下的黄则聚成一团流动的黄沙,缚住了那只行动迟缓的鬼。最终,青鬼化作一股青烟,随着黄沙一同消逝。

就在这时,爷爷微微地抬起了眼皮,而后便无力地闭上了,继而又艰难地撑开眼皮,又缓缓地闭上。施华觉得那眼睛像极了开开合合的河蚌,发出了一声嗤笑。

“爷爷,你快点死吧。”施华压低声线,在其耳边呵出了这句话。

她原本以为话说出口后会很解恨,但罪恶感却是拢上心头。尤其是在看到爷爷眨了下眼睛后,她呼吸不能,逃出房间,恍如杀人凶手逃离犯罪现场。

她靠在墙上,发现全身在不可抑制地颤抖,而自己的肺也像是要被水泥灌满,接近窒息。她反复查看自己的双手,确保上边没有沾满鲜血。

“施华,没事吧?”在看到施华不对劲的模样后,妈妈走了过去。

“妈妈。”施华一把抱住妈妈,哭了出来。

施华也不知道,她为何而哭。

(9)“他会保佑我们的。”

现在,施华已身处爷爷的葬礼之上。

灵棚内,大人都在唱歌打麻将,一派欢乐,爷爷的灵柩就摆在大堂内,有长辈说等会要去给老爷子磕几个响头,希望他泉下有灵,透露一下这期的乐透号码。施华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她只觉得困。她跟妈妈说自己想睡觉,在观看父亲打麻将的妈妈往远处一指,叫她去躺椅上睡。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支在大堂门口处的躺椅。只要跨过那门槛,便是大堂里处,便摆着爷爷的灵柩。施华当下摇了摇头,说她不困了。

“有什么好怕的,这么大的人了还那么胆小。那不是别人、是爷爷。他会保佑我们的。”

妈妈的话让施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转而问厕所在哪。

“你可以去隔壁的婆婆家借一下厕所。”

施华敲了两下隔壁家的木门。

“施华,婆婆也不是不想借厕所给你,只是婆婆的生肖跟你爷爷相冲,这几天不太适合让你们家的人进门。”

见到施华回来后,妈妈问她,“厕所上好了?”

施华像是得了失语症,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径直走到那躺椅的位置,把自己的身子放倒在了上边。她背对着灵堂,蜷着个身子,噙着泪睡着了。施华不觉悲伤,只觉委屈。

爷爷下葬的这天,送行的人哭得撕心裂肺,大姑更是一路拍着棺材嚎哭,施华觉得眼前的场面比七月的烈日还要刺眼。路上,她发现自己的眼角湿了,但那只是汗滴下来罢了。到达埋葬点后,站在队伍后头的施华被前面的大人们挡住了视线,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棺材落地的声音。顿时,队伍里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施华听到亲戚们叫喊着什么,像是“一路走好”,像是“这辈子解脱了”,之后她便无法再去分辨任何声音。“解脱”一词刺到了她的神经,她的大脑开始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卷乱了所有的思路,俄而阴沉迷蒙的天空召来了一场瓢泼大雨,被淋透的流浪狗施华跛在路中央哀鸣。

她悲哀地意识到,即便爷爷去世了,那段记忆也不会消散。黄土能埋葬的只有遗体,埋葬不了死人生前的恶。那些无法化作骸骨的无形之物,往后余生,依旧会继续对她作恶。

(10)“有什么事就跟父母说,不要憋在心里。”

葬礼结束后,施华也没在父母家多做逗留,直接叫了车回去。

“施华,不要太难过,有什么事就跟父母说,不要憋在心里。”

能听到父亲说出这种话,施华还是挺惊讶的。

一直以来,父亲对施华的要求很严格,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严父。

他经常对施华说,“你要做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别人夸施华漂亮,施华还没来得及开心,他就泼来一句,“可惜学习成绩不漂亮,可让我们操心。”

施华在体育课上因体力不支而晕倒时,他在电话里对老师说“平时挑食又不爱运动,能让人省心才怪。”

施华在音乐节上被人偷走手机钱包而无法回家时,他训她“一天天的,净整这些麻烦事。”

施华委屈、施华难过,但她选择沉默。她早就决定,把父亲当家长,把母亲当妈妈,把自己当乖孩子。

“我一切都好,不用操心。”说完这句话后,施华便擦过父亲的肩膀,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路上,妈妈打来电话,她对施华说,“施华,你爸很爱你的。”

施华笑了,她说,“妈妈,爱不爱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算。”

刀子嘴豆腐心,这句话经常被父亲用来赦免自己不会好好说话的罪行。

在施华看来,刀子嘴是事实,豆腐心是托辞。在教育这片田地里,他属实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表扬、夸奖、赞美、鼓励、安慰,这些是麻痹孩子心灵的罂粟,赶紧从齿缝里连根拔起。

贬低、挖苦、嘲讽、谩骂、诅咒,这些是刺激孩子跳跃的刀片,继续在唇瓣上悉心播撒。

在这样的培育下,施华开出了保留的花、长成了别扭的瓜,而父亲却自我感动于“孩子终于长大”。施华从不敢把自己的内瓤掰出给父母看,那里早已萎缩成空心。

(11)“搬家?”

晚上7点左右,施华到家。

电梯门一打开,她看到了徐泽。

只见他一手一个行李箱,与此同时,电梯里还有四五个大纸箱。

“搬家?”施华帮他抵住电梯门。

“嗯。”徐泽忙着将东西搬出。

这么突然?施华颇感意外,但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你这是刚买完东西回来?”看到施华背着个鼓鼓的大包,徐泽问她。

“都是我妈塞给我的食物。我回了趟老家。”

“怪不得这两三天都不见你身影……”说这话的时候,徐泽正弯着身子低着头地搬箱子。

他接着问道,“回家开心吧?”

“开心,当然开心了,毕竟是回去参加爷爷的葬礼。”

徐泽倏地抬起头,最后一个箱子也已被他搬出。

施华走进电梯,朝他挥了挥手,“徐泽,搬家愉快,拜拜。”

打开房门之后,身心俱疲的施华如同软趴趴的菜叶子,整个人焉在了床上。

往后余生,要用来恨一个死去的人吗?她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动弹不得,在呼吸的一起一伏里,同那股波涛汹涌的恨意作无形而激烈的斗争。她再次败下阵来。

她想到了徐泽,想起了他在得知父亲车祸去世后说的那句话。

“大家都说,拥抱最能安抚人的情绪,施华,你、你能不能、抱一下我?”

现在,她同彼时无助的徐泽一样,渴望一个拥抱。

(12)“徐泽,你能抱一下我吗?”

凌晨五点的时候,闹钟声三番四次地入耳。

施华摸到手机后,眼都懒得睁开,手指上划,关掉闹钟,把手机扔在了一旁。

“喂,施华。”

徐泽的声音突然响起。

施华吃惊,以为幻听,直到手机里传来了第二声。

“醒了吗?”

她再次摸到手机,看清了屏幕上的“徐泽”二字。

莫不是在发梦?她对这通来电不明所以。

“施华,你应一下好不好,我好担心你。”

“徐泽、有事吗?现在才5点钟……”

施华终于回话了,那头则是舒了一口气。

“听到你声音我就安心了,继续睡吧。刚梦到你那个大包里装的都是安眠药,吓得我立马醒了过来。”

徐泽解释完就要挂掉电话。

“哎,徐泽,你为什么搬家?”低落感在施华的心头翻来覆去。

“你想要我回去吗?”徐泽的反问直白得让她心慌意乱。

说什么呢、你想搬去哪儿都跟我无关。施华想这么冷冷地回他。

喂喂喂,我们已经分手了,麻烦认清自己的前男友身份行吗?施华又想这么酷酷地怼他。

最后,她选了最没出息的那个。她说,“是啊,想让你回来,想让你立马回来。”

她把手掌盖在眼皮上,阻断泪的滑落。她向自己的本心投降了。她不想尝到泪的苦涩。

手机的另一边,先是沉默,而后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像是门被打开、像是人在走路、像是敲了下门。

徐泽的声音在手机那头响起,“施华,开门,我回来了”,徐泽的声音也在房门那头响起。

在压下门把后,施华如愿以偿。她一脸震惊,又泪流满面。

“傻的,哭什么。”徐泽欲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又忽然意识到某一点,就要将手缩回。

然而,施华抓住了他的手,将其贴在了脸上。她发现,两人的手一样地冰冷。

“不是已经收拾好东西搬走了吗?”对于徐泽的出现,她依旧难以置信。

“搬家的是隔壁的小哥,我只是帮他忙。”徐泽用大拇指轻轻摩擦她的脸庞。

“徐泽,你能抱一下我吗?”

下一秒,施华被揽进了一个如深海般宽广的怀抱里。她感到前所未有地心安。

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在那片温热的海里睡上一辈子。

(13)恋人的触碰、随心所欲

在施华二十二岁生日的这天,徐泽为她买了一个美人鱼蛋糕。这让施华想起了徐泽之前说过的故事。

青春期的时候,徐泽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他对阿爸说,“我感觉心里住进了一条鳄鱼。”

温柔的阿爸告诉他,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片水域,水域深不可测,变化多端。会有五彩斑斓的小鱼在水中游玩,会有可爱的海豚跃出水面,也会有鳄鱼潜伏在水底。发现鳄鱼出没的时候不要惊慌,越是因为惧怕而排斥它,就越会让它狂暴凶残。徐泽要做的,是驯化那只鳄鱼。

“施华,时刻记住,你是水域里的美人鱼,能驯化水域里的一切,只要你愿意。鳄鱼也可以和可爱的小丑鱼、温顺的海豚共处,它们既然栖息在你的心之水域,就注定听命于你。”

徐泽的话像是一颗种子,落在了施华的耳畔,而后长成了茂盛的花簇,风一吹过,就沙沙作响,让她的心灵无限放松。

“鳄鱼啊,我叫施华,我们和平共处吧。我会让可爱的小丑鱼围着你跳舞,我会让温顺的海豚蹭你的下巴,我会变成一条美人鱼,与你共舞。鳄鱼啊,等我游向你。”

在摇曳的烛光中,施华虔诚地许下了二十二岁的生日愿望。

“施华,我能亲一下你吗?”

此时此刻,施华甚是恬静美好,让徐泽看得入迷。

“徐泽,我爱你。”施华定定地看向徐泽。

恋人的眼神比烛光还炽烈,恋人的唇瓣比蛋糕还甜蜜,恋人的触碰、随心所欲。

这一晚,施华梦到自己幻化成了一条美人鱼。她跳进水里,与小丑鱼、海豚、鳄鱼尽情地嬉戏。水域很温柔,像是人的怀抱一般,施华在里边自在地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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