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奥雷连诺·布恩迪亚的名字,不仅是他自己的名字,也是他的家族和他的后代的名字。这个同名让很多人读起小说来晕头转向,但布恩迪亚们自己是清清楚楚的。
十年前玩搜索引擎,我曾搜过与自己同名的人。有两个人让我很有印象,一个是小学生,他写了一篇作文得了个奖,一个是年轻人,他在南方打工之余喜爱写诗。我忍不住去搜他们更多的资料,并产生我们三个也许是一个人的错觉——都叫这个名字,都喜欢写作。但时间和空间上的明显错位提醒我,那只是想象。
名字是同名者之间的一种联接,血缘的联接、情感的联接、想象的联接等等。这种联接有时候强大、不可忽略,有时候只偶尔出现,稍纵即逝。我喜欢它短暂出现的那一刻,忽然地重叠,因为短暂易逝,这时刻显得神秘、静默、有力。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与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的出生时间,相差四百三十七年,他们是一对意大利的同名者,恰好也都是艺术家。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更近似于摄影,是瞬间的、凝静的艺术,而米开朗基罗的电影对时间的表达,是段落的、流动的艺术。
当晚年失语的米开朗基罗来到教堂,凝视并抚摩四百年前的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时,他们是重叠的,他抚摩他曾抚摩过的抚摩,凝视他曾凝视过的凝视,他们的联接已不止于名字了。两位艺术家的作品本就是一种长达数百年的对比复调,而在他出神地体会他的时候,艺术何以能战胜时间、抵达永恒——你就可以体会到了:
再说一个同名的事件。
希区柯克1960年的电影《惊魂记》,时长109分钟。2006年,艺术家道格拉斯·戈登抽掉了它的声音,并以24小时播放一遍的慢速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将其反复重放,并名之为《24小时惊魂记》。每一秒24帧的电影,被拖长成为一部需要24小时放完的电影,可想而知能耐心看完它的人有多少了。惊魂记与加了前缀的惊魂记、24帧与24小时,各为同名,组成另一组形式上的复调艺术。
在那少之又少能看完《24小时惊魂记》的人中,有一位小说家,叫唐·德里罗,他不仅将这部慢电影看了三遍,还以此为源,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欧米伽点》,在小说中,一位匿名者和三位主人公皆为这部慢电影的观看者。“欧米伽点”是小说主人公在交谈时引据的法国哲学家德日进的哲学观念——“万物的不断进化、意识的不断累积会最终达到这个用希腊字母Ω来表示的临界点”——这个词语,“欧米伽点”,从哲学家那里,进入到虚构人物的语言中,又成为一部小说的名字——唐·德里罗便是用同名来联接一组可回溯、可远去的综合艺术品。
而诸多艺术,正是因为其或显性、或隐性的同名,在时间中形成漫长的联接谱系,艺术何以能战胜时间、抵达永恒——你可以再次去体会它了。
PS:我刚才又去搜了一下,已经找不到那两个与我同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