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站在船头上,看着远处的崎头港。满载着货物的三桅大帆船,静静地穿过大磨山和小磨山之间的海域。宁波外海,可以说是走私者的福地洞天,从东屿、双屿到大小磨山、大小谢山和金塘,外边又有定海岛作屏障,往内则有象山港、陈山湾,岛礁林立。这些天然的良港内,聚集着各色各样的人,明朝人、日本人、爪哇人、满剌加人、佛郎机人……白银、刀剑、枪炮、香料、苏木、象牙、瓷器、茶叶……葡萄牙的商人在峡湾上装卸货物,明朝的海寇在海滩上火并,裹着毯子的吕宋的娼妇在竹楼下招揽着日本的浪客……破烂的茅屋里,几个男人拔刀相向;巨大的棕榈树下,一对赤裸的男女团在一起蠕动着……枪声、铿鸣声、吼声、呻吟声、惨叫声,在海浪声的底色下,交织成一幅炽烈秾艳的浮世绘。在明朝迂阔的儒者们看来,天下之“淫”,莫甚于此;在刻板的西方修士眼里,这里无异于人间地狱。然而,在张海看来,这里是天堂,是乐土,是家园。
船没有去崎头,而是向南拐了,逐渐驶进了一个峡湾,船在这里靠港了。这是一个火山岛,在峡湾里有一个海水侵蚀形成的水洞,又与岛内的溶洞相连。下了船,张海扛上朴刀,走进了水洞,五个喽啰跟了下来。这批货是他从吕宋的西班牙人那儿贩来的,有几十箱鸦片,一万多两美洲的白银,还有大批的香料。他们会在这里交接,有人把香料和鸦片运到宁波卖掉,白银则直接就地给他们换成几千箱瓷器和丝绸,这些东西就再倒往吕宋或是长崎,换成其它商品。
接头的人还没到,张海也不着急,这个溶洞里就是个小市镇,他正好可以到处逛逛,五个喽啰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和那个人做过不止一两次生意了,那人每次都选在一家满剌加人开的酒店里——当然,是有娼妇的,而且很漂亮。但那人从没点过,出于礼貌,张海只能忍着欲望,听着一旁撩人的呻吟声……
今天既然那人没到,他就可以先适当地放纵一下了。张海一手从背后搂着那女人的细腰,另一只手在那女人的胸上肆意地揉着,舌头在她光滑的肩背上来回舔舐,那十多岁的女人很识趣地发出些适当的声音来回应他……一切都显得十分和谐。然而这和谐的一幕却没能继续下去。竹席做的帘子外响起了枪声,然后是杀喊声,最后,帘子被撞开了,一具尸体倒在地上,肠子滚了一地,那是店里的一个保镖。张海很警觉地一把推开那女人,但不幸的是那女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撞在了一条长枪上,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那长枪向后一收,女人倒在地上,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同时那长枪朝张海刺了过来,张海后退几步,抄起地上的朴刀朝前抡去,长枪被磕开了,张海夺步上前,一刀斩落那长枪手的人头,血溅起几尺高。那是颗裹着红布巾子的头,身上穿着褐色火漆钉罩甲——是个明朝士兵!
张海知道不对,一把拎起裈子套上,又披起外面的衣服,提刀冲了出去。外面已打做了一团,海匪们举着刀冲向明军,却被成排的鸟铳击倒。匪徒趁着装弹的间隙冲上去,又被后排的弓箭射倒一片,再后是长枪和刀牌。这些如同是筛子一般,把那些胆大不识趣的或是运气不好的都给筛去了。剩下的匪徒则向更狭小的洞中跑去,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在那些如牛毛一般多且细的甬道里,明军的铳、箭、长枪都施展不开,他们则可以依靠对地形的熟悉和娴熟的刀法,打开一条生路。当然,张海也是其中之一。
那是条只容三个人并行的甬道,里面还遍布着石钟乳和石笋。他的五个喽啰都还在,仍旧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却在此时,嗖地一声轻响,一个喽啰应声倒地。一支箭射入了他的后脑,旋转着的箭头在他的脑子里打出了一个规则而漂亮的空腔,但瞬间就被鲜血充盈了。
张海并那剩下的四个喽啰转过身去,后面站着一队明军。领头的是三个人,一个戴着懒收巾,穿青布直裰,打铜装革带,腰上挎着弓箭,足蹬皂皮长靴,手持一口官制雁翎刀;中间一个带着长缨铁笠子,身着布面紫花罩甲,手持戚家刀;另一个头戴铁盔,身着齐腰札甲,内着一件青布贴里,手持柳叶刀。
中间那人挥了挥手,那个持柳叶刀的带着一纵穿褐色罩甲的士兵冲了上来,四个喽啰拎着钢叉、朴刀与士兵相搏,不出两三合都被杀死。柳叶刀带着七个战士朝张海冲来,张海转身就跑,八人在后追赶。却不想才没十步,张海就停住了,顺势举刀向后一扫,两个士兵被当场砍死。倒下的尸体遮挡了后排士兵的视线,张海则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去,两刀劈死两人。后面的四人都退后了几步,压低身子,刀平举。这种手法只能防御格挡,无法进攻。朴刀的刀条长度和腰刀相仿,但却有两尺多的刀柄。朴刀的手法既不同于双手的倭刀,也不同于长柄大刀,用法相对自由。如果近身,则右手握在靠刀格位置,左手带住柄尾,自右上向左下用力,制住对方刀身的根部,可使对方右臂无法发力;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左手在格,右手在尾,柄尾可以像棍一样用来击打对手。而在这种情况下,张海便采用了另一种独创的握法——左手带住刀柄中部,右手握紧柄尾,如同倭刀,这样便可将刀的打击长度延长一尺。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在格斗中,一尺一寸都可能是生死的距离。一个士兵用左肘抵住刀背,向上架开朴刀,张海胸腹洞开,右边的一个立即抓住时机冲上来,使刀刺向张海。张海却眼疾手快地逆时针转了一圈,避过来刺的一人,绕到方才架他刀的那士兵身后,来了一个片手刀——左手放开,右手伸直,让刀借助之前转体时巨大的惯性横砍出去,手起刀落,士兵被劈成两截,血象泉水似的从大动脉里喷出来。这种刀姿发挥了朴刀长度和劈砍的优势,然而却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重心太过靠前。寻常倭刀的重心在刀格前三寸位置,雁翎刀在刀格前四寸,而刀条与朴刀近似的雁翅刀或是工部手刀,重心更加靠前。朴刀的重心在刀格前三寸,而张海手握的位置,离重心有一尺五,操控困难。这是一种牺牲了灵活度来追求打击距离的手法。
这次张海把左手推到了刀格位置,斜持刀柄。剩下的三人把他围在中间,象走马灯似的旋转着,寻找机会。张海瞅准其中那个戴头盔的军官,一刀斜劈过去,军官挥刀抵住,张海右手带住刀尾,一下打在军官腹部,军官中招后退数步,张海则箭步上前,同时迅速换手,右手握住前柄从右上斜劈一刀,刀头割破军官颈部动脉,血喷在了张海脸上。张海转过头向两个士兵,横劈一刀,却被一把刀抵住,那是把戚家刀。是中间那个穿紫花罩甲的军官。
“你们两个退下”
“嘿嘿,你终于上来了?”张海笑道。
军官不语
“你是个大官吧?他们都听你的,还有刚才我杀的那个。”
“我是定海中所备御千户张横,刚才你杀的是小旗匡顺。”
“后边那位呢?”
“你话如何恁多?”
“嘿嘿,我命贱。军户出身,我爹那会儿,赶上灾年,家里歉收,地被押了给圩里的赖老爷,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没办法,开始跑私船,我生下来就是在船上,到现在就没上过宁波的陆面。总惦记着哪天能赚够了钱,上岸,跟赖老爷的儿子一样,会会你们这群当官的。”
“我是长山巡检使,杨燮。”后边那人说道。
“今个见到了?”张横问。
“见了,杀了。”张海说罢,挥刀照张横面门劈去。张横持刀架住,又健步向前一跃,身体带动刀子顺着水平方向一划,在张海脸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张海回刀后劈,却扑了个空。二人对峙起来,张海走了几圈,发现刀长是个躲不开的坎,于是,再度使出了那个自创的握法。这回比戚家刀足足长了几寸。
两人接了几刀,张海两步冲了上来,一刀劈向张横,张横扬起刀背抵住,身子向前一冲,右手反握刀柄,捅在张海脖颈上。
张海先是感觉喉咙被噎住了,然后是刺骨的疼痛,一口滚烫的鲜血涌到了咽道里,然后一股脑地冒出来。与此同时,它的眼珠上也布满了血丝,像要爆出来一样。张横则再次恢复到双手的刀姿,照准张海的后颈劈去。
张横甩了甩刀上的血,将刀收回鞘中
“这是第四个窝子了。”杨燮道,“张海,盯他半个月了。刚才从他船上搜出一万多两白银。”
“那些红毛的银子就像不是钱一样,随随便便就是上万两,实在是不明白。”张横说。
“从隆庆元年开关,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当初朝廷以为,开了市舶,海匪倭寇就不会再有,可三十年来,却还是同一番光景,从双屿到金塘,海波面上是平了,可底下却是暗潮涌动啊。”
“那你以为当如何?海寇想是永世也无法根除。”
“上一任巡检使呢?”
张横转头看着杨燮,露出一脸嘲讽的神色:“你以为每个九品巡检使都和你一样是出身淮左世家,有个兵部员外郎的老爹?”
杨燮不语。
“他们多半是编伍出身,字都不认得,家中又有妻儿老小,若是没有私船的孝敬银子,凭他每年不到五十两银子的俸禄,在宁波两个月也过不下去。”
杨燮自然不担心,他来上任时,就带了一百多两银子,至于那一年四十五两六钱银子的俸禄,他才不会放在眼里。
“杨燮,我还想问你,你爹是南京兵部郎中,你大哥是南京翰林院编修,你也有个举人的功名,如何要来当这么个九品巡检使?”
“我自幼好习武,总望着有天能像戚继光似的当个将军,不想像我爹和大哥一样成天钻在纸堆子里。”
“戚大帅。”张横低头笑起来,“我当年就是戚大帅手下的兵。”
杨燮顿时肃然起敬,问道:“将军是‘义乌兵’?”
“是,我大哥是最早的一批,隆庆元年已是千总,随戚大帅一同调往北疆,万历元年在喜峰口和鞑子的一战中阵亡了,我是嘉靖四十二年参军,在仙游、福宁、潮州打过倭寇,大帅被调走之后,我就留在浙江,先在老家金华做巡检使,后来调到定海卫,从总旗一直做到千户。我十六岁当兵,到如今,三十四年了。”
杨燮不语。在他心里,当年的戚家军是永世不朽的铁军,而戚继光,是无可超越的战神。
定海县衙后堂里,身着圆领常服的杨燮提上了这次的文书。
“杨燮,自三月前你就任长山巡检使以来,屡屡破获海贼倭寇。我宁波自嘉靖以来,就是倭患最重之处。从争贡之役后朝廷封关到隆庆元年后开关再到如今,倭患日甚一日。而我定海更是重中之重。省里、府里也是心系沿海百姓,特派了省按察司的刘提举和府衙的赵通判来统协。”
两位大人就坐在座上,一个穿着缠枝牡丹纹的提花缎面圆领袍,打着缂丝鹭鸶补子,腰系玉带。另一个穿着一领烟灰色云锦道袍,打着黑色绦子。
“卑职见过刘大人、赵大人。”
“免礼罢,杨巡检。”穿道袍的人拂袖道。
“谢大人。”
“杨巡检就任也有三个月了,这次抓获的海寇张海,常年来往于宁波与长崎、吕宋之间,还曾雇佣倭寇,袭扰沿海。就杨巡检,对我浙江倭患有何看法呀?”
杨燮行礼道:“大人容禀。自争贡之役封关禁海以来,沿海倭患不绝,时人以谭襄敏公为代表,以为因封关禁海,贸易阻断以致倭寇猖獗,市舶开则寇转为商。然自隆庆以来,三十年矣,仍旧海波不平。试问,为何?”
刘提举听罢,端起案上的茶碗抿了一口。
左边的赵通判却道:“杨燮,你不过是个九品巡检使,只消为朝廷固守海关,摒除倭患便可。至于这深处的缘由,不是你烦心的事罢?”
“大人容禀。要为朝廷纾解倭患,光是靠严防死守,并非上策。要平倭,须得从根源整治,而这第一步,就是要弄清楚这倭患根源何在。”
“你以为,你最聪明?”刘提举放下茶碗慢条斯理地说。“赵阁部、沈阁部都不如你?”
“卑职不敢。”
“说起来,你爹杨绍功是南京兵部郎中罢?前年刚调到南京。”
“不错,原是北京兵部员外郎。”
“三年前袁可立倒台,你爹和他有故交,沈阁部看了不入眼,放你爹到南京当郎中,明眼人都知道是投闲置散,加了个正五品的空头衔。”
杨燮不语。
“我来浙江之前,是在都察院,和你爹有些私交,前年冬天来浙江,我还去南京看过他,你哥哥杨殳也在。当时你还在扬州。”
……
“你父亲平素在家与你兄弟二人谈论政事么?”
杨燮点点头。
“这就难怪了。”刘提举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以为,倭患根源何在?”
杨燮顿时来了精神:“大人容禀。就卑职看,当年谭公所言,市禁则商转为寇虽是切中要害,但却仍未得其源头。”
刘提举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大明自立国以来,重农抑商,而今沿海,何来如此多的海寇海商?卑职遍查本朝诸史,我省洪武年间记得二百万户,而至今,已有五百万户。浙江沿海八卫二十七所,按理当有五万户,可是呢?大多数备御千户所麾下,全部兵丁也只有二三百人,守御千户所或许连百人都不到。那些商人是从何处而来,该有数了罢?这又是为何?答曰:‘失其地。’我大明军户,不交租,不纳税,自是无须靠行商谋生,可是,一旦失地,则不得不靠行商。可是,大明会典有律,军屯严禁私自买卖,军户又因何失地……”
刘提举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大人,您可知道,此番所破的海寇张海,祖上也是军户。”
“杨燮,你太大胆了!”赵通判起身道。
刘提举朝赵通判看了一眼,让他坐下。接着道:“你说了,海商海寇实为失地的军户。然而还是没说,开关之后,他们本可以正经行商,却又为何非要为寇?”
“大人可还记得,嘉靖二年的争贡之役是因何而起的么?”
他当然记得。当时细川氏的代表宋素卿向太监刘理和赖恩行贿,伪造了勘合,抢先取货。而大内氏的使臣宗设谦道恼羞成怒,在宴上与细川氏大打出手,又在宁波城烧杀抢掠。而其根本就是官吏受贿枉法。
“你下去罢。”刘提举道。
“是。”
杨燮退到堂外,转身走下台阶,从廊外出了县衙,驱马回了长山巡检司。
朱漆的大门被掩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沧波不宁啊。”刘提举心中叹道。
这个九品的衙门布置得非常简陋。堂中央有一张三尺多的案子,后面有写着“回避”、“肃静”的木牌,几根水火棍零散地扔在两边,堂外的三级台阶下,是前庭,两边的房檐下架着十几条大枪。从两边的廊道绕到中庭,那里有几把下了弦的小梢弓,旁边的兵器架上有七八口朴刀,墙边倚着两杆大枪和一面长山巡检司的旗子,后面有个马棚,里面有六匹马。
副巡检马武在后堂睡觉,听见杨燮回来了,忙跑到中庭迎接。他和杨燮不同,没有家世,没有武举,不过是在定海中所干了多年,连小旗也没混上,年过四旬,就被调到了巡检司。如今他已经五十多了,辅助过四个巡检,杨燮是第五个。过去的巡检也都是从卫所调来的,差役们平时的工作就是到了时辰来衙门上班,正常在衙门里打麻将和纸牌,到了时辰下班,晚上当值就在衙门里睡觉。平时也没人报案,因为都明白报了也没用。盗贼都是各个保甲自己防御,倭寇要是来了,卫军也不一定有用,更别提这群差役了。当然,海匪们通常也不会亏待他们,一般每到年末都会多少给巡检些孝敬银子,多则七八十两,少则二三十两,零零总总加起来一般也能有二百多两银子,而下面的差役也自然能分个几两十几两的回家过年。不过,自打这位巡检使来了,破事就多了。每天训练,射箭十丈之内不脱靶,五丈之内要全红;大枪对练,腰刀对练,每天垫底的要扣出二百文月钱给打得好的;还要举重、跑步练体能。他第一个月就被扣了一两四钱银子,不过好在还有军中留下的底子,第二个月就扣得少了些。上个月十八,杨燮带他们办了第一场案子——拔掉了招宝山的一处走私码头。这场办完倒是每人得了四两赏钱,可是马上事又来了,连着审了十天的犯人。这种事明明可以交给县里,可他偏要放在巡检司干。根据犯人提供的消息,他又连拔了蛟门山和小谢山的两个走私码头,再后来就是这次的行动。总之跟着这位巡检使,肯定有办不完的案子。马武知道这个巡检使是位举人,有家世,还考了武举,是个极有能耐的人,不过从他心里来讲,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状态,毕竟收入不如以前,工作却更累也很危险了。但他在杨燮面前还是要恭顺些为好,不然指不定这个月的俸禄会被扣多少。
“那几个俘虏的海寇审出来了么?”
“出来了。他们说,每次倒完的货都会有人来接到宁波,每次按对方的要求在长崎或是吕宋搜罗货物,他们自己只要在约好的码头上等就可以,交换的货物也会预先谈好。”
“来接货的有多少人,有人见过么?”
“每次来接货的人都带一两艘船,有一百多人,领头的人每次都穿着斗篷,带斗笠遮着脸,看不见人。”
“他们人呢?”
“在地牢里。”
杨燮倒不是要再审一遍,而是要让犯人把话复述一遍,因为这里的差役不识字,他必须亲自做一遍笔录。
次日,杨燮自骑马去了宁波城,现在他的工作已经直归刘提举和赵通判提领了。却不料才走到门口就被一人拦下了。
“大人,您不能进,现在府上有贵客。”
“什么贵客,我是公事。”杨燮看那人穿着件青纻道袍,头戴棕帽,一副执事打扮,便十分不屑。
倏地,巷口走来一人,头戴乌纱幞头,身着藏青色通袖襕飞鱼纹贴里,腰勒革带,挎一把工部官刀,足蹬皂皮官靴。那分明是个锦衣卫。
“谁要进去?”锦衣卫问。
“是长山巡检杨燮。”执事道。
“是你?进来罢。”
锦衣卫领着杨燮进了屋,坐在堂中的,一边是刘提举,穿着和昨天一样的云锦道袍,另一个穿着件藏青色通袖襕蟒纹道袍,头上带着官帽。
“公公,这位就是杨巡检。”
“杨燮?”公公起身道。
“杨燮,这位是宁波市舶司提督,司礼监随堂太监汪公公。”
“卑职见过汪公公。”
“啊,杨巡检免礼。刚才刘提举还提起你,此番破获张海逆贼,实在大功一件啊。”
“分内之事,刘提举谬赞了,不足公公挂齿。”
“杨巡检此来何事啊?”
“此番所俘的贼兵业已审毕,卑职前来提交笔录。”杨燮说着把笔录呈上来。
“这等小事要你亲自来?”汪公公接过笔录,翻阅着。“这笔录是你自己做的?”
“是。底下人都不识字。”
“你怎么也不雇个师爷什么的帮帮你?”
“公公见笑了,小衙门,雇不起师爷。”
“欸,谁不知你是扬州的世家公子,你爹还是南京兵部郎中。雇个师爷能有什么。”
“谢公公劳心。本就是个武职的小衙门,一点文书我自己来就行,确实不用师爷。”
“也是,你好像还是南直隶乡试的亚元,时下有几个师爷能如你。”汪公公道。
“公公见笑了。”
汪公公笑着点点头。他注意到了杨燮胸口的补子,是九品的海马补。从成化之后,下层武官的补子大多僭用虎豹熊罴,而犀牛、海马的补子,宁波的裁缝大概连版样都没有了。看来杨燮和他父兄一样,是个极中规中矩的人。
“杨巡检身量似与武霆相当啊?”汪公公道。
锦衣卫点点头。显然他叫武霆。
“你那件四兽麒麟曳撒在么?”
“在府上。”
“回头就送给杨巡检罢。”
杨燮大惊,忙作揖道:“公公,鄙人官卑职小,怎敢擅自僭用麒麟纹。这实在不成体统。”
“欸,我在司礼监,司礼监就是陛下的双手,这衣服就是经陛下的手赐给你的,你还有甚担心的?”
“可这……”
汪公公抬手道:“别再说了。杨巡检出身名门,德才过人,这麒麟服你早晚是该穿上的。我先回府,你今日就留在宁波,晚上我在府上设宴,你就和刘大人同去,明日再回定海。”
“呃,谢公公。”杨燮有些紧张。
“武霆,我们走。”
刘提举把汪公公送到了门口,执事打开大门,小厮们带了马和轿子,带二人离开了。
刘提举踱着步子回到了堂中,坐在大椅上,抄起桌上的茶钟灌了几口。
杨燮走到刘提举身旁,道:“汪公公说今晚去他府上赴宴?”
“是啊。杨燮,昨天你在定海县衙与我说的那番话,我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上。我只问你一句,你说的那些,你自己亲身领教过吗?”
“没有,但当年的那些奏折、邸报都还是有据可查。”
“那你今天晚上,就能去看看了。”
“大人是说汪公公……”
“不消多说,你只需先看看。”
“是。”
“那几个海寇,你审出什么了么?”
“回大人,据他们说,每次走私都有人接头,告诉他们买指定的货物,送往指定的码头,换取商量好的货物或是钱财。”
“你有什么看法。”
“张海绝不是走私的大头,他上面,还有人,而且此人势力之强,绝不可小觑。”
“这不过是浮光掠影,你不会就想到了这点东西罢?”
杨燮低下头,眼睛四下瞄了一圈。
刘提举摒退了左右,道:“这下没别人了,说罢。”
“既然能接下海寇运不了的货物,肯定能把它运到宁波。有这个能力的,我想过,只有三类人:一是海防的卫所,二是有勘合不交税的外国商人,三是市舶司里的人。而且,既能包下海寇所有的货物,必是本就财力雄厚,卫所肯定不可能,那就只有市舶司和外商。而外商的勘合也是市舶司发的,所以怎么看,都与市舶司有关。”
“说的好啊,今天你真是来对了。”
汪公公的府邸在宁波城南一处沿河的巷子里,进门处并不显眼,只是一处私宅。刚进门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两边有回廊,绕过前厅。之后就豁然开朗了。一泓巨大的荷花池,靠近大堂处有一个两丈见方的石台,两侧都有小亭,大堂则最为恢宏,竟是个重檐歇山顶,题匾曰“观止堂”,两侧对曰“小榭曲回萦碧水,高楼耸峙倚青天。”堂内匾书“冯山对海”。
“实在好气派啊,淮安的漕运总督府邸怕是也不过如此。”
刘提举笑笑,转头道:“淮安靠近南京,也算是天子脚下,自是不敢造次。宁波就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没人问的。”
庭间很快高朋满座。堂中最大的主桌上坐的是汪公公、宁波知府韩渠、两位同知、定海、观海、昌国三卫指挥使,刘提举也在主桌落座。堂外第一排的两桌是其它府官和六个县的县令,再向左后是十二个千户所的千户,右后则是各县的属官。杨燮见张横坐在石台中间靠太湖石的位置,也跑去坐在靠着的一张桌上,杨燮扫了一圈,自己桌上坐的是几个县的县丞、主簿,只有他一个武官。再看看远处靠近廊道的地方,还有四张桌子,那是宁波沿海的富商和地主。
“见过这阵势么?”一旁的张横转身道。
“过去在扬州,知府和府学的饮酒礼,我当时是监生,去了。人跟这差不多。”
张横没回应他,只兀自说道:“汪公公名字叫汪颙,跟沈一贯交好,前年调来宁波提督市舶,也是沈一贯的意思。沈一贯自己就是宁波人,而宁波市舶司就是他的钱袋子,他自然要找个可靠的人,替他看好这个。”
这话说得杨燮心头一紧。按他的推测,汪颙必然牵扯走私,而他又是沈一贯的人,难道这还要牵扯到朝廷?那如果汪颙枉法,沈阁部知道么?甚至这会不会就是沈阁部授意的,毕竟是他的钱袋子。
“王家屏、王锡爵告老还乡了,顾宪成、袁可立被罢,赵志皋压不住他,沈鲤独木难支,沈一贯随他怎么胡来了。”
“难道这还真是沈一贯授意的?”
“什么。”张横问道。
“没什么。”刚才那句话脱口而出,杨燮才想到,汪颙贪赃枉法还只是他的推测,并无实据。但他转念一想,即便有了实据又能如何?他能扳倒汪颙,可沈一贯呢?汪颙的后台是沈一贯,如果这些真是沈一贯授意,那光是扳倒一个太监又有何用?
宴会很久,人很高兴,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汪颙还亲自给杨燮敬了酒,夸赞杨燮是盛世英才,江淮明珠。然而,杨燮从头到尾都在想这件事,以致于中间竟有一次碰翻了酒。
结束时,武霆捧着一个包袱,来到杨燮座前,道:“这是白天汪公公让我送与足下的麒麟曳撒,请足下务必收下,切莫推辞。”
杨燮收下衣服,谢过汪颙和武霆,随刘提举回去了。
“宴上我朝你那儿看了,你好像心事很重啊。还在想案子?”
杨燮点点头。
“这次坐在门廊下边的那四桌看到了罢?”
“是,看到了。”
“给你提个醒,那四桌人不是简简单单的豪绅,他们都是牙行的官商,有到吕宋、南洋的勘合。”
“大人是说……他们也参与走私?”
“走私?他们不用冒这个险,想赚多少钱把这个勘合照着这个价卖了就好,挟带私活,就留给别人干罢。”
“而有了这个勘合的私船,就能渡关了。”
“……也不对。报关时,要登记货物称重,私货很难带。”
“但也绝非不可能。况且官家参与走私在本朝也并非没有先例。”
“还有一个,他们在沿海做生意,少不了与各个海防的卫所打交道。他们中有不少都是南直隶徽州籍,做生意有了钱,少不了置办田庄。参与走私或许只是小宗,而侵吞军屯只差坐实。查明白了这个,你的两个根源就都出来了。”
“是。”杨燮做出笃定的回答。
这个调查起来并不难,早年军屯核定的土地都有据可查,而现在地主们的田庄则可以直接勘测。这件事要交给刘提举来办。
“勘测土地?你怎么进人家的田庄?让经历、照磨直接进去量?”
“难道不行?”
“当年唐襄文公当凤阳巡抚,想要重勘田亩,遏制豪强,结果呢?闹得满朝风雨。”
“那你那天和我说的那些又有何用?”杨燮有些急了。
“你以为我没去过?两日前我已派人勘测了定海县全部的田庄,跟四家豪强相争,已经闹出人命了!他们中,有人的亲戚是府里的乃至省里的。如今已经告到了杭州的布政使那里,现在布政司和按察司在交涉,要免去我的海防、盐课、市舶提举一职。明日一早邸报应该就要出来了。”
杨燮像是一下子垮了,扶着椅背。
“杨巡检,好自为之吧。你们杨氏一门,都是刚直不阿之人,只是太刚了,容易折断。你父亲当初,也是忤逆了陛下和沈一贯,力保袁可立。你是从此收敛了,日后升到百户、千户、指挥使、都司;还是照样刚直,甘愿步令尊与在下的后尘,全在你自己啊。”
次日,刘提举被省里来的人“请”回了杭州。当天,长山巡检司收到了省里的邸报:海防、盐课、市舶三道提举刘怀远坐凌虐百姓、欺压良善,收押浙江提刑按察使司,择日送赴北京三法司问审。之后,有人听说刘怀远贬作了一个布政司的理问。
这个路子断了,杨燮只能仍照旧查找沿海各处走私窝点。这一个月来,他和张横联手打掉了两个走私团伙。和张海一样,他们上面都有大头。
“为何每次都有这个接货的人?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会不会就是市舶司里汪颙的亲信?”杨燮心里想着。
“刘怀远终于走了,他终究还是捱不下去。”宁波“集雅轩”酒楼里,赵通判和一个穿着青色云锦褡护的人对坐,那是赵煜仁,定海县的豪绅。
“如今,终于是少了一大患。”赵通判道。
“欸,刘怀远虽走了,可杨燮还在啊。今年海上多少人都着了他的道。”
“杨燮,把他弄走是早晚的事。他以为这是哪儿?这是沈阁老的地盘。他老爹杨绍功,当初不就是得罪了沈阁老才贬到了南京,他才是个巡检,也想掀起什么大浪?做梦吧!沈阁老一句话,他们全家都别想再有什么前途了。”
“哼哼,这话是,咱后边站的可是沈阁老啊。”
“看着吧,刘怀远走了,杨燮,汪公公已经要给他颜色看了。”
“王甲,是‘五峰船主’王直的养子,一直待在日本萨摩。王直死后,他就接了走私的航路,手下有七八艘大船,在舟山有自己的码头,手底下有四十多个倭寇,横行东南沿海。他不仅走私,还曾攻打过松江金山卫,手下四百多人,四十多倭寇,打得金山卫军抬不起头,要不是镇海卫和海宁卫及时赶来救援,想是松江就要落入贼人之手了。”县衙里,知县用哀婉的声音讲起这段过往,他当时就是在平湖做县丞。
“昨天,我的人探查到他到烈港了,有两艘大福船。”杨燮说道,“此番若能捕获,对纾解浙东倭患必是大有裨益。”
“去吧,明日,等你凯旋而归,这次若是办得好,我便奏请升你定海后所总旗。”
“谢大人栽培,卑职不胜惶恐。”
“好了,下去罢。”知县的语气显得苍老而柔和。
杨燮退出堂去,转身下阶。
一个穿着飞鱼直身带着三山帽的人走出画屏。那是汪颙手下的少监黄端。“大人办得好啊,明日汪公公必有厚礼相赠。”
“厚礼?我只望杨燮能活着走回定海,他实在是个可塑之才啊。”
“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他若真是可塑之才,就应该明白时务。”
早上,杨燮带着手下二十八个差役和副巡检,装好弓箭,穿上布面罩甲,挂起腰刀,拿上大枪和朴刀,与张横的卫军合兵一处,杀往烈港。
写着“定海卫中后所”和“定海县长山巡检司”的长幡后,跟着火红的虎豹旗、日月旗,杀入了港口。海寇们没有退避,而是抄起倭刀,冲了上来。
火铳队开始射击,一轮三段击结束,是弓箭,然后是长枪阵。不过,这回的海寇们拿着萨摩的铁炮,击倒了前排的长枪手。两边很快进入了短兵相接的状态。杨燮和张横手持兵器冲入了敌阵。
张横的刀法大开大合,一路劈砍,已杀了十余人。却在此时,一群手持倭刀,身着具足的倭寇冲出人群。一个倭寇冲到张横面前,拼尽全力竖劈一刀,张横右手持刀柄根部,左手扶刀背,挡住刀刃,然而倭寇这一刀势大,难以格挡,于是张横侧身闪过,提起刀柄,用尾部对着倭寇的太阳穴猛击一下。那倭寇顿感头晕目眩,当即倒在地上。张横扬手一刀,砍下倭寇头颅。
杨燮也带人冲了上来,接连劈倒两个倭寇。倭寇嚷嚷着后撤,杨燮便带着部下一路前冲,直冲进一处小巷,两边是简陋的土墙。
“蹲下!”杨燮预感不对,这个位置适合倭寇用的铁炮。
果然,周围听得几声炮响,倭寇拿着刀冲了出来。杨燮拈弓搭箭,两箭射死两人,射罢弃弓,抽出腰上的雁翎刀,与倭寇相搏。
一个手持野太刀的倭寇向杨燮劈过来,杨燮向左避开一刀,倭寇则立即转过刀锋,杨燮则快速上步,一刀斩杀倭寇。此时另一个持素枪的倭寇顶上来,照杨燮胸腹一枪扎过来,杨燮后退数步,那倭寇则一路前冲。杨燮抬手想拿住倭寇的枪,却不及那枪动的快,只能被动地后退。却在此时,一支箭射穿了过来,倭寇倒地。那支箭打烂了他两边的脸颊,舌头也被蹭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杨燮走上前,一刀了结了他。抬头看见一个拿着弓穿着蓝罩甲的人站在一旁,那是他手下的弓兵。可就在这对视的一瞬,一把刀就戳进了那弓兵的后心。那刀很有准头,直刺心脏,士兵倒地没多久就死了。
那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杨燮看到那是个穿着红威菱缝胴具足的人,兜鍪上有三个三角形组合的“三介鳞”纹章。手上拿着的太刀寒光闪闪,刀铭“总州 羽 千叶守氏谦”。看来是个头目。
杨燮拾起地上的枪,向那人攻过去。杨燮使中平枪,扎倭寇前胸,倭寇后退数步,用刀拨开枪。杨燮却迅速回过枪,复朝倭寇刺去。倭寇则一把拽住枪杆,挥起太刀,一下就斩断了一寸多粗的积竹木柲。杨燮则迅速回手,左手握紧剩余的枪杆中部,右手握在杆尾前五握位置。倭寇持刀攻来,杨燮抬起棍子架住,又扬起棍尾一下打在倭寇面颊上。杨燮重新倒回棍头向倭寇腹部打过去,倭寇却在此时挑起一刀,那棍子再次断成两截。杨燮后退几尺,抽出腰上的雁翎刀与倭寇继续相斗。雁翎刀长三尺,而倭刀长有四尺多,为了缩短距离差,杨燮只能双手握刀平举,如同日本刀术中的“信剑”。倭寇则同样使信剑冲上来,两刀相接的一瞬,杨燮拨开倭寇的刀尖,上刀刺倭寇面门,倭寇右跳一步避开,顺势提刀照杨燮后背砍去,杨燮不及回刀,便抬右肘顶开倭寇持刀的手臂。倭寇一击不成,后撤两步,以身带刀,割在杨燮右胯上。
杨燮中刀后退,腰上的牙牌帮他挡住了一些,褐色的直裰上洇出些血迹。倭寇则换了招式。他将刀收回鞘中,弓下身子,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微微打弯,左手持鞘置于身后,右手逼近刀柄。这是古流刀术中的居合术。借助拔刀时的摩擦力,加快速度和打击力量。杨燮弓着腰,尽量压低身体,左手扶住刀背,猛地作进攻状。刀头进入倭寇的打击范围,倭寇猛地抽出刀,却不料杨燮在此时收住了力,将刀和身体一并收回来。居合术却不一样,一刀拔出,势大力沉,必然收不回来。此时倭寇身体左侧完全空虚,杨燮身体前倾,挥刀一记重击,草折被劈碎,倭寇左腿断成两截,向后一仰,倒在地上。倭寇此时手上仍旧紧紧的握着太刀,杨燮后退几步,拾起地上的弓,搭上一箭,引开弓弦,右手拇指轻轻松开,箭在空中旋转着,穿入了倭寇的咽喉,穿过口腔、鼻腔,进入脑子里,顶在头盖骨里。
杨燮挂上弓,收了箭,斩下倭寇的头颅,拾走倭寇的太刀,走出了小巷来到路上。路的一边是简陋的木房,另一边是开阔的草地一直延伸到三四丈的悬崖。这不是个好位置,一侧的房屋里可以隐藏倭寇的铳手,另一侧也没有射击死角,如果站着不动就是活靶子,意识到这点的杨燮赶快跑回巷口,爬上一座屋顶。他找到了长山巡检司的旗号,便朝那儿寻过去,此时应该是马武在带队。这里的房屋很密集,杨燮可以轻松地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上。很快,他到了那旗子跟前,于是纵身跳下屋顶。让他想不到的是,弓兵倒了一地,马武带着三个人躲在一处土墙底下,手里举着旗子。杨燮自知有变,马上跑到马武身边蹲下,问道:“什么事?兄弟们可是遭了埋伏。”
“是,我刚带人从这边走,箭就来了,下雨一样的。”
杨燮一惊,拔起地上的一支箭。箭头扁平,后有倒勾,竹制箭身,三排尾羽。他又拔起另外两支箭,验了验,心道:“不对。”
三支箭一般长,目测都是两尺五,掂在手里可能是一两多重,而倭寇用的萨摩藤木弓拉距极大,这种箭长度是不够的。这种箭只有大明制式的小梢弓才会用。他们是明朝人。
“果然是内贼。想必是我这个月来,断了汪颙的财路。这番跟了王甲一起要杀我。”杨燮想着。
“大人,此时该当如何是好啊?”马武问道。
杨燮远远看见定海卫中后所的牙旗,冲着手下的人大吼一句“跟我走!”抄着刀向那牙旗追去。
牙旗飘向了港口,军士们杀上了那艘大福船,不断有士兵掉下船去。杨燮带人跟上了大船,连杀数人,进入船舱。倏忽间一阵炮声响起,身后又有两人倒地。杨燮四下扫了一眼,看见舱中横着一具日式的漆屏,于是飞起一脚踢倒屏风,两个穿着腹卷的倭寇抱着铁炮从倒塌的屏风后跑出来。杨燮一刀劈向右边一个倭寇,那倭寇架起铁炮想要格挡,却被杨燮一刀砍成两截。倭寇想要拔刀,但还没来得及把手伸向刀柄就被杨燮一刀戳了个透心凉。左边一个倭寇拔出太刀冲向杨燮,杨燮左手从腰中抽出那把总州羽文字千叶守氏谦,弯下腿,弓下腰,一刀向上刺过去,从锁骨间穿进去,刀头微微穿出后脑。杨燮同时拔出两把刀,依次收入刀鞘。
杨燮带着手下仅有的四个差役,进入了下一层船舱。
是王甲。他身着小楼威南蛮胴具足,外套一件阵羽织,腰上佩着大小太刀,锦缎的腰带上插着一把桃木骨的折扇。他身后站着四个身着腹卷,手持太刀的倭寇,再后面是一群手持朴刀的明朝海寇。杨燮也注意到王甲前面站着一个女人,形容娇小,却穿着一件相当得体的细札胴具足,腰佩打刀,手持一口七尺长的大薙刀。显得极不匀称。
杨燮人少,不敢上前,只是一人站在前面与他们对峙着。只等张横带的卫军下来,杨燮就能横扫了这群倭寇。但后面的倭寇却等不了,咿咿呀呀地嚷着冲上来。杨燮侧身拽住头一个倭寇的手臂,扬起一刀斩断了倭寇的脖子,有顺势一手夺过倭寇手上的太刀,掷向后一个倭寇。那倭寇一刀拨开飞来的刀,却被随之而来的雁翎刀刺穿了喉咙。另外两个倭寇被他身后的四个差役围攻。杨燮转身砍倒一人,另一个则很快被一拥而上的差役们劈死。
“果然是好功夫,杨巡检还真不是浪得虚名。”木制的小券门被推开,穿着大红妆花蟒纹通袖襕圆领袍,打着玉装革带的汪颙从里面走出来,后边跟着武霆、黄端和一纵穿着蓝色圆领泡钉布面罩甲的锦衣卫,还有七八个穿着青布直身的番子。
“果然是你,汪颙。”杨燮道,“你勾结海匪倭寇,利用提督市舶之便宜,参与走私,借此敛财。又向本省及朝中众官行贿,以致朝纲废弛。”
“你实在是好大胆啊。”一个穿着大红圆领补服的人走出小券门,那是赵通判。“你还真敢查到汪公公头上。”
“赵宽,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你是豪强赵煜仁家堂弟,你家老子娶了沈一贯的表妹,你是沈一贯的表外甥。这些年,你和赵煜仁靠着沈一贯的庇护,贿赂当地的千户、指挥使,侵占军屯近千亩,罪当灭族!”
赵宽气的直冒冷汗,大吼道:“你大胆,敢直呼沈阁老名讳,还……还……我不把你碎尸万段。”
“哼!”杨燮冷笑一声,道:“若是要我死了,你们几个,今个看能有几个人能是整的走出这艘船。”
却不想,话音刚落,一把刀就刺穿了杨燮的小腹。那是张横的戚家刀。
杨燮艰难地朝前走了两步,用左手捂住腹部。张横收回刀,杨燮转身劈过一刀,被张横架住。
“我过去都当了戚家军都是英雄好汉,却不想他居然在背后捅我刀子。”杨燮额头冒出冷汗。“你为何如此?”
“矿税流毒,我家在金华,几代靠开矿为生,如今相邻的江西,矿场都被朝廷派的矿监收了,矿工失业,沦为流民。浙江也是开矿大省,沈阁部、汪公公都是浙江人。汪公公除了提督市舶之外,还是浙江的矿监。如今只有他能护着我等矿户免受冻馁之苦啊。”
杨燮闻言,百感交集。是啊,去年矿税法初颁,朝中上下一片哗然,无论是内阁中的赵志皋、沈一贯、沈鲤,还是已被罢黜在无锡的顾宪成,再到在南京的父亲杨绍功,无不上书反对,但无一不是被“留中”。而沈一贯呢,是宁波人,于是才“法外开恩”,给浙江矿户留了条生路,张横虽是嘴上骂他擅专、贪赃枉法,但却还是要倚仗他而活,实在是可悲啊。想到此处,杨燮一下跪倒在地,水珠滴到了船板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杨燮,你今日若是就此罢了,明日还是一天,几日后我就能升你定海中后所总旗,你父亲后年就能调回北京。你若还是执迷不悟,下月你父亲就会接到你的抚恤,而且从此就呆在南京别想动了。你的命和你们一家的前程都在你这儿了。”汪颙说罢,拂袖背过身子。
……
漫长的缄默被一声铿鸣打破了。这都只发生在一瞬:武霆抽出刀向汪颙的颈部劈去,却被王甲一刀挡了回去。接着,他就被身后的锦衣卫和番子们制住。
汪颙转过身子,对武霆说道:“武霆,你们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大人与袁可立是同乡,你以为我不晓得还是沈阁部不晓得?这么些年你来跟着我还真是难为你了。这个袁可立,在野的时候想扳倒沈阁部,如今下野了,还指望着能靠北镇抚司扳倒沈阁部?简直痴心妄想。”
倏地,杨燮“呀”地一声站起来,挥刀直刺汪颙,那女倭寇挥起薙刀来拦杨燮。杨燮左手半抽出腰间的总州羽文字千叶守氏谦,抵在薙刀刃上,右手的雁翎刀从薙刀的长柄上划过,直到那女倭寇的右手前。女倭寇右手一缩,薙刀掉在了地上。杨燮又拔出千叶守氏谦向她砍去,王甲扬刀拿住。却在此时,武霆挣开后面的锦衣卫和番子,一刀劈在王甲后背上。刀刃割破了阵羽织,却未能洞穿坚固的南蛮胴。然而工部官刀势大力沉,王甲虽未受伤,身体却向前一倾。杨燮瞅准机会,用左手的千叶守氏谦从南蛮胴和草折中的缝隙捅进了王甲的肚子。黄端抽出腰上的鱼头刀向武霆猛砍一刀,武霆重伤倒地。同时,女倭寇抽出腰上的打刀,向杨燮劈去。杨燮与她走了六招,将她制住。后面的海寇抡着朴刀一拥而上,杨燮抽身后撤,又被张横拦住。杨燮本已受伤,体力又不支,抵挡不住,几招便被张横用刀柄打倒在地。
“还不快动手!”后面的黄端喊道。
话音未落,已经倒地的武霆转身一刀,斩破了黄端的小腹,肠子流了一地。海寇们朝杨燮冲过去,武霆愤然起身,与海寇们相搏。海寇们不断被砍倒在地,却不想,那女倭寇在此时提着打刀冲上来,一刀刺在武霆后心。武霆忍痛砍倒了面前最后两个海寇,又拼尽全力转过身子,猛力一刀,打断了那口打刀,还想杀了那女倭寇,却力竭倒地。
与之同时,张横挥刀刺杨燮,杨燮翻身避开,张横改过刀锋,擦着船板横扫一刀,眼看就要砍到杨燮身上,却被地上站起的一人猛地撞开,那是马武。张横恼羞成怒,挥起一刀砍死已然重伤的马武,又朝杨燮攻过来。杨燮站起来,与张横过了数刀。汪颙见张横迟迟不能取胜,便喝令手下锦衣卫和番子杀上去。却在此时,武霆燃烧着最后一点力气,抄起地上的一把朴刀,连砍数人,冲到船舷处,砍开舷窗,却被几个锦衣卫抓住。武霆朝着杨燮大吼一声:“快跑!”
杨燮见状,不再与张横纠缠,杀到武霆身边,拖着武霆纵身从舷窗跳入海中。
六月的海水并不冰冷,但也谈不上温热。杨燮在海里也辨不清方向,只是找了个有礁石的地方停下来。
武霆身被四创,两处贯通伤,血流不止,眼睛半开半合,呼着细若游丝的气息,眼看是不行了。
杨燮肚子上的伤口浸了水,此刻愈发疼痛,但还是伸出右手要试试他的鼻息,却被武霆一把抓住。
“腰上……牙牌……”武霆说道。杨燮随即伸手拽下那块牙牌,上面阴刻着“锦衣卫 北镇抚司亲军所百户武霆”。
“拿着……去北京。”武霆说罢,头便仰了过去。
杨燮见武霆已死,此处是个礁石,自己又无力将他的尸体带上岸去,无法埋葬,只能以天地为棺椁,念罢慨然长啸一声。他扯开自己的中衣,绑好伤口,带好牙牌,向岸边游去。
汪颙站在船头,看着受伤的王甲被带下船去治伤,女倭寇提着薙刀在后面跟着,赵宽小心地避着地上的尸体,一步一跳地走出船去。他走了两步,看见张横坐在甲板上,俯下身,却听见张横喃喃地说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沧桑三十载,鲸波犹未宁。”
“戚帅应该想到了,庙堂风雨未歇,东南沧波不宁。”汪颙意味深长地说着。转身走下甲板。
晚间,赵志皋早些就离开了紫禁城东南角那间阴暗的小楼。过去常走的会极门在十天前突如其来的三殿火灾中被一同焚毁了,他今天只能从北边绕过去,此时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烟灰的气味。白天学士刘纲的题本刚刚被送往内廷,说什么火灾是天谴,还痛骂了皇帝一番,阁部也没有签下票拟。不过他知道,这份折子应该还是会照例被“留中”。沈鲤也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沈一贯,看到他在盯着墙上那张地图,一动不动。
“阁老还不走?”沈鲤道。
“沧波未宁,我又如何敢走啊?”
昏黄的烛焰照在地图上,果真像是翻涌的海波,也照在沈一贯更加阴沉的脸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