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秋日的天空很高耸,像个透明的玻璃罩。有云朵从地平线飘过来,却又停在了树的上空,仿佛被树枝挂住了衣角。
田野间的土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点白影在一高一低的移动。
这个白影叫青山,每个晴朗的午后,他总会拖着自己的坡脚,走到田野路口的杨树下,然后再寂静返回。
02
青山的爸死的很早,他小时候很调皮,他和很多小孩一样,好像不活动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但动多了多半又会闯祸,然后是挨打。
青山有一阵子喜欢玩火,不小心烧了邻居家的麦秸垛,又有一阵子喜欢恶作剧,把猪粪涂在别人家的门上然后藏起来,回到家被吊在梁上。
再然后是偷歪嘴家的梨,手臂被篱笆划了一道伤口。不然就是扒老丁家的红薯,逃跑的时候裤子被狼狗扯开一个口子。那时候他年纪轻轻,生龙活虎,完全不知道该把那一身的精力洒像何处。
后来青山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每到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就和三顺几个小伙伴各自拿着两个玉米面饼,然后沿着土路往城镇走,等走累了,或者估算着再往前走天黑前就回不去了,他们就往回走。
因为脚力有限,所以他们每次就只能走到长着杨树的三岔路口附近。村子三面环山,背靠一条通往城镇的土路,这条土路就像城镇随意伸向山间的触角,三叉路口就是这条触角分叉的地方。
三叉路口的旁边有一棵枯死的杨树,树冠很大,干枯的树枝罩着几座很多年没有人来祭拜的坟头,那场面很像古人说的“冢墓枯杨无实华”。
自从用这种方式释放精力以后,青山就再没闯过祸。一直到长大以后,小伙伴们全都外出务工,青山在村子里务农之余,依旧喜欢来这条路上走。
03
青山的胆子很大,别人去镇上卖粮食,天色晚了就住一夜再回来,而他每次都是乘着夜往家里赶,有时候路过三叉路口,还会停下望一望杨树下的那几座坟头。除了偶尔会看见里面跑出来几只黄鼠狼之外,好像与白天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逢过年,出去务工的伙伴回来,都会叫上青山一块喝酒,追忆些往事,说些这一年各自的见闻。
有一次喝酒,青山的发小三顺开始讲他遇到的一件怪事,说他回家之前丢了打工挣的五千块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急的一头汗,恰好看见路边有一个天主教堂,情急之下他就进去拜了拜,结果第二天他就又在路上捡到了五千块钱。
说着他从脖子里掏出一个十字架项链,“别看这东西小,这可是银的”。说完他把十字架又放回脖子里,然后往碗里夹了一个鸡腿。
青山酒量不济,刚喝了两杯就满脸通红。他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感觉血管里的血在不停的往上涌,他看着那一桌的鸡鸭鱼肉,好像都是遭遇横祸的尸体。但他必须不停的吃菜或者说话才能抑制住心底的那种失控。
“哪有什么耶稣啊,照我看,死一个人就跟死一条狗差不多,我见了死人就不害怕”。听完大家哈哈大笑。“你们笑什么,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一夜青山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不久,镇上也建了个教堂,还派了两个人来村里搞演讲。那俩人走后,村子里就有些人开始信基督了,青山的妈也参与其中,并且开始不时的往里捐钱。
“妈,根本没有神,你参加他们干什么呀”。
“你别管了,这么多人信,肯定有信的道理”。
“好不容易挣的钱,那也不能都给了他们呀”。
“你不知道,这是给主的,不是给人的”。
争执几次未果,年初,青山背着包一个人出去务工了。
04
七八月的玉米地,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天一个模样,几天不见,它就又高了一头。
还没等到收庄稼的时候,青山突然回来了,还是挎着那个蓝格子提包,但身子略微胖了一些,显得他的中等身材没那么瘦弱,双眼皮比以前更深了,塌塌的鼻子下面还多了两撇小胡子。
“青山,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回来有事”。
“什么事”。
“我想在村子里给观音菩萨修个庙”。
“你魔怔啦,花这钱”。
“你不也给耶稣捐钱了”。
“那不一样”。
“咋不一样”?
青山妈被这突如其来的热血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一样,一样,你使劲折腾去吧”。说完青山妈气哄哄的回了屋,他忽然觉得自己儿子是如此的陌生,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05
青山的家在村子的最西边,沿着他家门口的路走几步就是村子后的小桥,小河沿着村子自南向北流,但好像是一个人得了腰间盘突出,河边一块凸向河流的平地使平滑的河道突然绕了一个弯,河岸对面有一个斜坡,种庄稼不足,弃之又可惜,被人种上了油菜花。
青山回家以后就再没出门,但几天后,这片平地突然像工地一般堆上了一些木料和石料。这事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凡是有三五个闲人聚集处,都在议论着青山。
有人说他以前不信神,后来出去打工,从四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被横着的竹竿挡了一下没摔死,现在信神了。
还有人说青山半夜起来上厕所,碰见鬼打墙,在院子里转了一夜,在庙里烧了香才不害怕了。也有人补充道,“那他信的肯定不是耶稣,要不然他怎么不拉耶稣像,往家里拉佛像”。
又过了一些日子,青山打工挣的钱花完了,可他家门前空地的布置好像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开始挨家挨户的募捐。
虽然佛教由来已久,但村子里信佛的并不多,有供奉关公的,有供奉财神的,现在更是有许多人信耶稣,青山的募捐活动成效甚微,有磨不开面子的,就拿些家里用不着的木头石料什么的给他,但这些和青山的目标相去甚远。
06
一个人的一生,至少应当有一份事业。这份事业不被别人觉得伟大,只有自己觉得崇高。不必一下就能完成,但最终一定要能够抵达。它可以不完美,但一定要包含自己全部的心血。
天气渐凉的傍晚,有风渡过河岸。地上有一片蝴蝶的翅膀,被风从左边吹到右边。
计划中断的青山看着那片空地,看着地上堆着的沙子,看着河边盖了一半的石头栏杆,他点起了一支烟,风又把那片蝴蝶翅膀,从右边吹到左边。
就在大家都以为青山死心的时候,青山改变了策略。村里没人信观音菩萨,他就又在观音菩萨的右边摆上了毛主席。
毛主席像的型号比观音菩萨稍微大一些,观音菩萨朝东南,毛主席朝东北。早上一出太阳,观世音的左脸和毛主席的右脸就金灿灿的。
摆上毛主席像后,青山的情况得到了好转,三顺的爹最崇拜毛主席,给青山拿了二百块钱。
一看有效果,青山的干劲大增,除了在大毛主席下面又摆上了几个小毛主席,青山开始挎着簸箕在村子里填路,原来路上坑坑洼洼的地方,他都填的平平的,还挨家挨户给人家扫院子,打水,喂羊。
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就有拦着不让他干的,但拦不住。大伙不好意思,有的就开始整日关起了门,防止他进来扫院子。有的磨不开面子,还是送给他一些木头和碎石料。
最后没办法,青山一边在毛主席像右边又加了一个耶稣像,一边开始拆自家厨房屋梁上的木板。
谁知没多久,青山晚上正睡觉,外面忽然开始下大雨,刮大风,青山被吵醒,就赶紧拿着雨布去盖还在露天的洋灰,青山妈也赶紧起来,去厨房收拾放在灶台上的粮食,风更大了,被拆的七零八落的房梁掉了下来,最大的那个砸在了青山妈的头上。
07
青山像傻子一样在灵堂前跪着,感觉像做梦。他看着前来吊丧的亲友,个个痛哭流涕。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而自己的眼里却一滴泪也没有。
亲戚走之前,都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好像是安慰,但他分明能从那些眼里看到一丝隐藏的怨恨。他知道,故人已远去,但和生者还要一起共事,所以这些指责,都只会存在于背后。
晚上众人散去,青山关上了门。他想趴在地上大哭,但却像干呕,哭不出来,样子很滑稽。他开始对着照片说话,刚说两句,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妈,都怪我”。“妈,我对不起你”。“妈…”。
青山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他再也不盖观音庙了,那片空地就那样废弃着,既是他自己的伤口,也是别人的笑料。
后来每到雨天,青山就打着伞去地里守坟,老话讲,儿是娘的心头肉,十指连心。所以青山每次到那说话之前,就先咬一下自己手指,好像是在告诉他妈,“儿子来了”。
“妈,又下雨了,你别怕,我在这呢”。
“妈,我不盖观音庙了,我在家里放了一个观音,一个耶稣,每天各给他们上三炷香”。
“妈,我姥爷去世了,他走之前,说终于能跟你见面了”。
08
那次暴雨,河水大涨,河边盖了一半的观音庙也被冲倒了。去盖洋灰的时候,青山忙着扯布,一不小心腿里被扎进了一根固定房梁用的钢筋,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的。
青山瘸了以后就再没出去打过工,在家种了一片果园,果子结了有人来收。年纪大了,也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不是镇上的瞎子,就是村里的哑巴,青山都没同意。
介绍人王大妈也急了,“你才小学毕业,这么穷,又这么矮,有人肯跟你就不错了,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瘸子找瞎子,弯刀对着瓢切菜,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怎么到你这不行了”,后来再也没人给他介绍了。
09
虽然腿瘸了,但青山好像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浑身的力气没地方使。他就想着再把那个被水冲榻的观音庙再建起来。
青山不知道凹岸侵蚀凸岸堆积,他只觉得这块突出的平地一年比一年靠前,而河对面的油菜花地一年比一年靠后。
“江流婉转照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青山回过头看,是三顺的闺女爱真,她都上高中了,明眸皓齿,留着齐肩短发。“念什么呢”,青山脸色表现的温和了一些。
“青山叔,你看这多像张若虚的那句诗”,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眼前的曲流和对面黄色的油菜花地。
“张若虚是谁?”青山做出好奇的样子问。
爱真来了兴趣,“一个唐朝的诗人”,她大声的说着。
“哦,唐朝的诗人”青山的眼神落寞起来,他不知道诗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的眼睛却突然亮起来。“对了青山叔,宋朝还有一句关于你的诗呢”。
“还有关于我的?”
“对呀,恩,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怎么样,不错吧”。
“嗯,不错,高中生就是不一样”。
爱真被夸了一句有点不好意思,“对了青山叔,你在这干嘛呢”。爱真开始注意到地上新搬来的木料。
“我想把这盖了一半的观音庙再盖起来”,青山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人不断的这样问他。
“叔,你别盖这些了,根本没有神,世界是物质的”。
青山对眼前的爱真有些惊讶,他忽然想起爱真十岁的时候问他,牛郎织女为什么一年只见一次面。“什么是物质的”?他突然没有兴趣再跟爱真继续说下去,但还敷衍的问着。
“就是看的见摸得着的”,爱真若有所思后坚定的说,齐肩的短发也为之一抖。
“看的见摸得着的?”青山开始看着眼前的观音菩萨,他有点呆了。
她继续寻找着通俗易懂的词汇解释着,“就是看不见的都没有了”。
“你说看不见的都没有了”?青山抬起头来望着河对岸的那片坟地,似乎陷入了沉思。
“恩,物质决定意识,鬼啦神啦都是人自己想出来的”。
“看不见的都没有了”,青山还在心里默念着。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他妈和一群人一块虔诚地做祷告的场面。想起当年自己为了建观音庙挨家挨户请求的执着。想起每次下雨的晚上,他去河对岸的坟前一次一次狠咬的手指。
“青山叔,你怎么不说话了”爱真惊奇的看着青山。
青山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天,“哦,没事,这都中午了,我去村口转转,你也赶紧回家吧”。
“好嘞”,爱真似乎兴致未减,继续背着张若虚的诗往家走了,但在拐弯之前,她又朝胡同口看了一眼移动缓慢的青山,他的背影矮矮的。
10
秋日的天空很高耸,像个透明的玻璃罩。有云朵从地平线飘过来,却又停在了树的上空,仿佛被树枝挂住了衣角。
田野间的土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点白影在一高一低的移动。
这个白影叫青山,每个晴朗的午后,他总会拖着自己的坡脚,走到田野路口的杨树下,然后再寂静返回。
不过他的嘴里偶尔也会吟咏起一句诗,“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