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的清晨,天盖着灰色的云层,一副倦容,虽然比“蒙蒙亮”精神点,还是让人瞧上一眼后忍不住打上一个哈欠,想回被窝续梦、续命。
唯有雪是那么精神。小小的晶体般,在有限的视线内互相打转、冲撞,飘浮、缓降,最终落向已成大观的冰雪世界,还有什么瞌睡而言呢?
就一眼,就知道这雪已有半尺厚,茫茫的唯有白。远处的马路,是浅浅的灰色,一早的车轮刚刚碾过。能想象,第一辆车先碾塌松软的积雪,露出隐约的路面,再来一道飞驰,碾碎隐约的冰晶,接着碾去霜,碾来水渍……能想象,到午后,马路就会露出原初的模样,与雪泾渭分明。
清晨,唯有雪是那么清醒,清醒了一宿,一点点铺成了自己的世界,隐去了表面世界的棱角,立体变平面。当我走出公寓,双脚木楞了,不知跨向何处,在它们面前是一汪雪白,白得一模一样,找不出任何岔子的白,平铺得那么完美,是如何做到如此极致的平均?仿若大地有意无意且时不时调整雪的平衡,又或者天空有一双手精准地拿捏分寸。这是一个聪明的幌子和骗局,不仅困惑了双脚也迷失了记忆,原先这路是怎么样的呢?双眼在回溯,双脚在寻觅。雪抹平了地表,也抹杀了记忆。茫茫一片很娴静,蹲下来看,是泛着晶体光泽绒感的路面,缓缓地踩,松软又松脆,不费力却能感受到晶体互相挤压的压缩感,还能听见力的声音——晶体在爆炸,挪开脚面,一个模型塑造完毕,露出隐约的路面,勾起往日的回忆,眼前的迷茫消散了,循着记忆有了方向感,顺便也测量出雪的厚度,八九不离十,半尺深。
在一汪完美的作品上,留下足迹,破坏的足迹,叫人莫名激动。平整的雪白,为何产生出“留下足迹”的冲动?因为嫉妒而要破坏?因为完美而去占据?因为极致到需要缺憾来平衡?总之心里痒痒的,然后胃也有些痒,联想到了奶油,有点馋。这毛茸茸的雪面勾起的饥饿感居然最终倒向脚掌,一踩又一踩,回望,白得失去立体感的平面陡然重新振作,一深一浅,一黑一白,灵动可爱,宛如新生的婴儿一睁眼,那真的是雪肌上挂着两个黑眼珠,纯粹生动。接着捧起雪,四处挥霍,平面被扰得失去平衡,光泽感被破坏了,成了乱糟糟。爽是一时的,然后就叹息这难收的覆水。然而越是平整无瑕的雪路就越像一把细刷,慢慢地滑过心坎,十足的痒感,情不自禁“报复”给沉淀的雪。
这一片雪被我承包啦。欢快地回望身后的脚印,像小孩那样任性,占有欲极为强烈。现世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离完美和纯粹这么接近,也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对完美和纯粹的破坏这么轻而易举。雪带来的幸福和兴奋,除了视觉上的冲击,可能就由此而来了。
假日的正午,人们出洞了,路上的车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破坏了静止的白色世界,也破坏了细腻的单调,像一个孩子的五官猛烈生长,显山露水,冲决了简单的怜爱,变得丰满而复杂。回想一早的晶莹世界,像是所有的都得到了最公正的待遇,简单得不费眼力,可也失去了辨识。再推敲,晶莹的世界惹人怜爱,多半是因为它不是寻常、转瞬即逝,又简单明了,不用去猜。晶莹是我们偶尔想念的纯粹,逃离日常的幻想和休整。如果我们的后代被转送到冰雪的星球,就像《星际穿越》里,天茫茫地茫茫,眼睛和方位感需要GPS助力,日子长了难免生出绝望。幸好和雪的蜜月是短暂的,这些辩证的思考在那时那刻完全不起作用。看,当我走向市中心,看见道路上一片泥泞,脑海里只蹦出“破坏”二字,几乎要咬牙切齿;另一边警车默默巡回在初醒的闹市里,任何车辆稍稍任性,车技和车祸就会得到考量,铲雪车忙得不亦乐乎。浪漫的东西不适合长存,唯有在郊野外,雪的浪漫才得到长存,雪的疯狂才能延续,雪的自由才能被接纳,然后被日光和上升的温度吞噬和自灭,终究蜕成水,无色的水,流向土壤,蒸于天宇。
生于中国东边,也算粗略的南方人,一点点雪就可以让我张牙舞爪。错过圣诞当日和新年元旦的雪,美国中部哥伦比亚市的第三场雪是我来到这座大学城、我的2018年的第一场雪,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雪。当地人几乎是不在意的,上了年纪的人往往看一眼,就靠着壁炉读起书来,或者窝在家里倒腾烤箱。雪可以是封锁,封住脚步,在日常的琐碎和细节里慢摇。而雪于我,目前是一道妖娆的倩影,忍不住不畏寒冷地追随。它对于我,毕竟是不寻常的,是生活之外的。
【2018年1月14日、15日,雪日。城市一点点被覆盖,终成大观。来美帝半年,终于想踏踏实实过日子了。从耽于到处走走到沉湎工作再到疲于安排假日,终于感到一种“饥渴“”。看再多,走再多,因为这种饥渴,失去了意义。我虽然仍旧走了出去,却走入了沉淀,以一种向外的方式封锁自我。一个人漫步于初醒的城市雪景里,寂寞得美丽,寂寞得自我。能听见微微的同类的呼吸,但近在咫尺远在天边,适度的寂寞,很美丽,正如一早微微亮的天色,灰白得恰到好处,一切都是原色,雪也不至于晃眼。万物平和。】
2018年1月17日
夜间哥村UP314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