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丁香在庭院中盛开

  热浪翻滚之前,夏天急着把离别吹来。还没到集体拍照的时间,一群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学士服,吵着嚷着在C楼大厅拍照留念。我在其中忙着参与一队又一队的合影,不经意间一个转身,我看到了角落里的她。

  就叫她丁香吧。她的原名也是一朵安静的花。

  在众多眼影眼线高跟鞋之中,她穿着一件粉色的格子T恤,黑色运动裤,白色球鞋。个子不高,微胖,像个可爱的小企鹅。蜷曲的自然卷发,用绿色的头绳梳成一个短短的马尾。学士服搂在手里,她正低着头点着手机,看起来很投入的样子。我近视,那天眼睛不舒服,没戴眼镜也摘了隐形。但我远远地一望,就能清晰地描绘出她的样子。

  每个人都变了,她变了吗?

  大学生活应该是人生中一道重要的分水岭,翻山越岭跨过一道里程碑,在开启新生活之前,人们往往都想要以一段崭新的面貌重新示人。所以尽管骨子里还稚嫩得很,但我依然游走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我是班里的团支书,还参加了学生会和好几个社团。我笨拙地去和各型各色的人打交道,学着融入那些亲亲热热、好不热闹的场景设置中。在深夜里赶着完成各种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任务。拓宽视野嘛,广积人脉嘛,经验贴上都这么说。发生过的一切插曲和委屈,我一概归咎于自己。

  至于学业,我时常随随便便听讲,拖拖拉拉写作业,尽量靠后坐。

  第一堂综英课上老师让我们写一篇英语作文,下一堂课她把我们的作文都做成了PPT。我们的英语水平本就不高,一个漫长的暑假过后更是退化到令人羞耻的地步。可丁香竟洋洋洒洒、流畅自然的写了几页纸,读起来像是外刊节选的阅读理解题。老师说,这需要漫长的积累。在大学的起跑线上,我们已经被她远远甩在了后面。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追寻她的背影,她正坐在讲台前,胖胖的,穿着粉色短袖,低着头,微蜷的短马尾被上方的中央空调吹得微微摇晃。因为文笔太过出众,她的背影聚集了很多人的目光,她低着头,像是一切都与她无关。

  有一天,我差点迟到。小教室坐的满满当当,只有她旁边空着一个座位。趁着老师调整电脑的空当,我溜到她旁边坐定,用自认为最合适的亲切态度和她打了个招呼:嗨!我可以坐在这里嘛?好险啊我差点就迟到啦!

  她没转头,没微笑,脸却霎时红了。我的笑容还在脸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的侧脸。

  沉默,却莫名其妙地僵在我们之间。我后知后觉不识趣,总觉得人要你来我往才是正常。可能是我的主动和等待给了她太多压力,她终于低下眼睛,对着我的斜前方轻轻的说了一声:恩。

  这是回答了我的第一个请求吗?如果那算作一个请求的话……

  我悻悻地说了一声谢谢。

  课堂中,老师要我们同桌讨论。我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准备与她交流,她正在手机上读着什么,身子趴的很低,视线屏蔽了我。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影,突然让我一股委屈和不服气升腾出来。

  不是说同桌互相讨论吗?你没听到吗?

  教室里充斥着热闹的讨论,让我们俩显得格格不入。我太合群,受不了自己成为异类终于投降,对她说:“你现在很忙吗?我们一起讨论一下吧。”我想我的声音应该有些冷冰冰,她点点头,微微地把身子侧了一下。

  我发誓以后一定要早点去教室,千万千万不要和她同桌。

  大学生活热闹的展开,我自然是要迎接一个又一个的试炼。有苦有乐,也算精彩。可到了期末考试,彻底傻眼。很多课我是凑合着听的,甚至会偷偷翘课。笔记乱七八糟,课本满一页空一页,复习差不多就是预习。第一个期末差不多快要我折磨我而死,最后没挂科,但也不是什么好结果。

  而班级第一名,是她。

  她是我大学期间见过的最努力的人。周末没有课,我去帮师哥师姐办活动,在楼梯的转角时常看 到她大声背单词读课文的身影。图书馆的长廊、小河边的树下……她做事永远全身心投入,不管在哪里都从不会发现我的经过。走出去好远,都能听到她的朗朗书声。恍惚间,曾经有过的豪情壮志慢慢从记忆深处悠悠飘过来,指着我质问:你有什么脸混日子?整天晃晃悠悠,究竟有什么意思?

  大二伊始,我凭借着团支书和学生会干事的身份,在综合测评中相当占优势,即使成绩不算突出,我依然得了二等奖学金。而第一名的她什么都没有。就算是拼人缘投票的“优秀团员”,也没有一个人选她。

  这奖我拿的心虚,莫名其妙的觉得我像是夺了她本该应有的荣誉。她那么认真,我在她面前像个混混。

  体验也体验过了,大二时我放弃了参加学生会的竞选。决定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课业上来。我因此有很多机会开始和她有接触。

  新学期我们多了很多小组合作活动,我和我的伙伴们都提议去找丁香合作。那时我们并没有高尚的动机,只因为丁香难以撼动的学习态度和无以伦比的知识储备能帮助我们小组得一个好看的高分。讨论的时候,我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她总是在一旁听着鲜少反驳。最后她才谈一下她的意见,说,“当然你们这样做也是可以的,我这么想也有可能不对”。往往我们会思考良久,最后全盘推翻之前的所有,重新来过。

  大三下学期开始,大家陆陆续续开始考虑未来的出路,免不了要在图书馆刷夜。某个夜晚我和隔壁班姑娘一同回宿舍,聊起丁香,她说,“那个文静的小姑娘啊,她太神奇了。大一的时候,十一黄金周假期,她在自习室学到晚上十一点半,回来时宿舍园区的保安大爷都睡了。”

  我想说,她到现在都是这样的。

  后来,我搬到另一个自习室,恰好与她在一起。她依然羞怯,与她打招呼,低着头的她会突然一惊,抬起头慌乱的打过招呼再迅速走远,像个受惊的小兔子。

  寒冬渐渐逼来,自习室渐渐弥漫起一股紧张不安。吃过午饭,我在走廊尽头晒太阳听歌玩手机,她默默拿着一个苹果走了过来,搬椅子,坐定,埋头开始啃苹果。清清脆脆的,像是努力放松,努力咬掉所有脆弱。

  她连吃苹果都看起来好努力好用心。

  午后的校园非常安静,阳光氤氲,把走廊尽头小小的休息室裹得金光灿灿,无比温暖安逸。沉默,却又一次降临在我们之间。她视我为空气,一如四年前我们坐在一起时一样。我依然还是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想要逃走。可看看她努力啃苹果的样子,我突然有些不忍。

  “吃苹果呢?”

  “嗯。”

  “挺好的,吃苹果对身体好。”

  “嗯。”

  “复习得怎么样了?”

  她一怔,转头迅速看了我一眼。“复习不完了。”

  “……我也是。可能就是这样,本来就复习不完,能复习多少算多少吧。你那么努力,一定可以的。”

  “嗯,希望吧。”

  “考哪里呢?会竞争激烈吗?”

  她似乎在用力去想一个周全的答案,半晌,她说:“我答应自己在考上之前不告诉任何人。”

  这我懂。很多事我们都做不到全身而退,所以在做之前就要为全身而退做大量的准备。躲藏,沉默,不多说,对待那些看起来雄心勃勃实则毫无把握的目标,我们的处理方式倒是很有默契。

  于是我没有再问,对她说:“加油哈,我先回去了。”

  考研期间,她的努力已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没有朋友相伴,一个人匆匆来去,她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呢?

  也许是内心强大吧,我一直想要做到内心强大,所以我决定向她学习。

  我们开始经常聊天。聊计划、谈方法,像是两个老学究。她慢慢开始向我吐露她的烦恼。比如父母不理解她,一个月不给她打一次电话。我说,你想家了就主动给他们打呀,她摇摇头。再比如,她说她从一年级就开始住校,那时候年龄太小,每次离开家去学校,她都会在车上默默地哭。

  我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那天夜里我骑车回来,寒风呼啸中,我冻得发抖,手忙脚乱地在宿舍楼门口锁车、拿水杯、找钥匙。黑乎乎一片中,她也回来了,步伐一如往常一样急急匆匆。我一边锁车子,一边在呼啸的风中艰难抬头, “嗨!丁香!你也回来这么晚呀!”她还是像小兔子一样惊了一下,然后说:“恩。”

  应该,是说了吧。风太大,我没听清。

  我见到她很是欣喜。太冷了,手都伸不出,可门禁卡还在书包深处。看她已经把门打开了,我赶紧拿好水杯迅速往她的方向冲。嘀的一下,门开了,她推门走进去,然后门关了。

  我只叫了一半她的名字,另一半被截断在冷风中。

  门已经打不开了。

  我无奈地在门口打着手电筒找卡,不知该如何定义我们刚刚上演的桥段。第二天,我们依然还是会聊天。我说得多,她说的少,不好笑的地方,她也会羞涩的微笑又微笑。

  正式开考的第一天上午,结束后,我在食堂遇见了她。她目不斜视的习惯也让我不知不觉习惯了,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张皇失措地看了我一眼,眼眶里竟满是泪。我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她摇摇头迅速走了。

  吃完饭,我决定回自习室休息。没想到又碰到她,我告诉她别担心,这才刚刚开始。她的眼泪瞬间流下,吐出两个字: “完了。”

  我被这两个严重的字吓了一跳,赶紧劝她,“没完没完,这才刚考政治呢,拉不开差距。你先别这么想,先好好休息,下午和明天才重要。”她摇摇头,迅速走掉了。

  她总是摇摇头,然后迅速走掉,让关心她的人连靠近她都觉得是一种伤害。

  一会儿她却忽然来找我,问我:“你有胶带吗?”我赶紧说虽然我没有但我可以帮你借。她摇摇头就要走,我拦住她说:“我真的可以帮你借,我知道谁有,走我这就带你去借。”她急着离开,说真的不用。我问她为什么要用胶带,她慌慌张张地说眼镜腿掉下来了。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追。

  后来,考研结束了。寒假来了。成绩出来了。开学了。

  我水深火热的生活徐徐拉开了帷幕,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在图书馆遇见了好久不见的她。原来她考了第六名,而学校招收八个人。她考的那个学校无比优秀,门槛高的像座山。我说“恭喜呀,美梦成真,当初你还说完蛋了,吓人一跳。”她真诚地摇摇头,说:“不,面试占的比重很大,我还是要好好准备。”

  我发现,此刻的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开朗勇敢的多,虽然眼神还是会下意识地逃离,但多了许许多多多的灵动与骄傲。亲眼见证一个女生梦想成真,真好。

  她是真的非常担心面试,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想和我一起练口语。我震惊了,学术大神居找 我然练口语?她说:“我口语不好,磕磕绊绊还容易紧张。你流利,你比我流利地道。”我哭笑不得,自己这语法错误满天飞的口语,居然还被大神羡慕,真荣幸。我答应了。

  于是每个夜晚,我们一同回宿舍的路上,就用英语交谈。除了我们以外,还有我的两个舍友。丁香总是听着我和舍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用蹩脚英语互相取笑打闹,再找一个说话的空儿,大段大段的说那些她早就准备好的句子。除了声音小,其他都没问题。

  对中国人来说,有些话,用汉语说会害羞,但用英语就不会,比如“我爱你”就比“I love you”更需要勇气。月黑风高练口语的大好机会,我们趁机问丁香,考上研究生后想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呢。她无视了我们贼兮兮的表情,自顾自磕磕绊绊说了好久,归纳起来的中心含义就是:我还没打算找男朋友,找男朋友会影响学习。

  气氛渐渐冷却下来,我和舍友都不知如何去接她的话。那些让我们憧憬的,她从不曾放在心里。努力,努力,永远永远在努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敬佩。

  但努力就是比不努力有好结果。丁香的论文导师与她所考学校的教授交好,主动说可以帮忙引荐。梦想要开花了,丁香该多开心。

  然而,在四月的一个午后,她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我被刷了。我太紧张了。”

  我有些懵,不该是这样的。我给她打电话,三番五次打电话,她一直拒接。我给她回复了长长的短信,她也没回。

  她就这样消失了。

  时间一长,我们都有点害怕。丁香这样内向的女生,遇到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寻短见?我打电话总是打不通,热血的舍友就给她打电话,几次之后终于接通。通话内容毫不客气,“你该改改你的性格”、“你不能一直消沉”、“赶紧想想以后的计划”。

  她答应着,说她会好的。

  直到此时此刻拍毕业照,我才又见到她。远远望过去,她好像瘦了。她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拍照,也没有迫不及待的穿上学士服。只是站在角落低着头看手机,安安静静,从不打扰他人。我很想过去和她打招呼,但又怕太唐突。无论靠近与否,都感觉难以靠近。

  我曾真心想要做她的朋友,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她的世界太过安静而不安,像一道屏障,阻挡了太多温暖与善意。我知道她明白这些。

  临近毕业那几天我一直在帮学校里整理档案。她独自经历过的一切苦乐被兑现成一张张A4纸,封存在薄薄的档案袋里。那全部是她的心血,却那样的单薄和片面。也许她自己的心里有个隐秘庭院吧,封存着她全部的满足和欣喜。她永远努力而赤城,变努力为常态,让时间有价值,让知识更广博,却也从不曾成为心里那个小小庭院的主人。

  江湖太大,愿她早日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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