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小小说在追求短平快的当下,应当说是颇受欢迎的。但到底怎么写?古往今来,说也说不请楚,看看大家汪曾祺先生怎么说吧。
闲人少叙,请看正文:
小小说是小的小说。小的就是小的。从里到外都是小的。“小中见大”,是评论家随便说说的。有一点小小说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在事实上是办不到的。谁也没有真的从一滴水看见过大海。大形势、大问题、大题材,都是小小说所不能容纳的。要求小小说有广阔厚重的历史感,概括一个时代,这等于强迫一头毛驴去拉一列火车。
小小说作者所发现、所思索、所表现的只能是生活的一个小小的片段,这个片段是别人没有表现过、没有思索过、没有发现过的。最重的是发现。发现,必然就伴随着思索,同时也就比较容易地自然地找到合适的表现形式。文学本来都是发现。但是小小说的作者需要更有“慧眼”,因为引起小小说作者注意的,往往是平常人易于忽略的小事。这仵小事得是天生的一块小小说的材料。这样的材料并非俯拾皆是:随手抓就能抓得到的。小小说的材料的获得往往带有偶然性,邂逅相逢,不期而遇。并且,往往要储存一段时间,作者才能大致弄清楚这件小事的意义。写小小说确实需要一点“禅机”。
小小说不大可能有十分深刻的思想,也不宜于有很深刻的思想,小小说可以有一点哲理,但不能在里面进行严肃的哲学的思辩(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可以)。小小说的特点是思想清晰,半亩方塘,一湾溪水,浅而不露。
小小说应当有一定程度的朦胧性。不是朦胧手法,而是作者的思想本来就不是十分清楚。有那么点意思,但是并不透彻。“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对世界了解得十分彻底而且全面。人只能了解他所感知的那部分世界。海明威说十九世纪的小说家自以为是上帝,他什么都知道。巴尔扎克就认为他什么都知道,读者只需听他说。于是读者就成了听什么是什么的老实人,而他自己也就说了许多他其实并不知道的东西。所谓含蓄,并不是作者知道许多东西,故意不多说。小小说的作者应该很诚恳地向读者表示,关于这件小事,它的意义,我到现在,还只能想到这个程度。一篇小小说发表了,创作过程并未结束。作者还可以继续想下去,读者也愿意和作者一起继续想下去。这样,读者才能既得到欣赏的快感,也能得到思考的快感追求,就是还没有达到。追求是作者的事,也是读者的事。
小小说不需要过多的热情,甚至不要热情。大喊大叫,指手画脚,是会叫读者厌烦的。小小说的作者对于他所发现的生活片段,最好超然一些,保持一个旁观者的态度,尽可能地不动声色。小小说总是有个态度的,但是要尽量收敛。可以对一个人表示欣赏,但不能夸成一朵花;可以对一件事加以讽刺。但不辛辣。小小说作者需要的是:聪明、安静、亲切。小小说是一串鲜樱桃,一枝带露的白兰花,本色天然,充盈完美。小小说不是压缩饼干、脱水蔬菜。不能把一个短篇小说拧干了水分,紧压在一个小小的篇幅里,变成一篇小小说,当然也没有人干这种划不来的傻事。
小小说不能写得很干净很紧张很局促。越是篇幅有限,越要从容不迫。小小说自成一体。小小说是斗方、册页、扇面儿。斗方册页、扇面的画法和中堂、长卷的回法是不一样的。布局、用笔用墨、设色,都不大一样。长江万里图很难缩写在一个小横披里。宋人有在纨扇上画龙舟竞渡图、仙山楼阁图的。用笔极工细,但是一定留出很大的空白,不能挤得满满的。
空白,是小小说的特点。可以说,小小说是空白的艺术,中国画讲究计白当黑,以为应使字之上下左右皆有字,因为注意留白,小小说的天地便很宽余了。所谓“留白”,简单直截地说,就是少写。小小说不是删削而成的。删得太狠的小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往往不顺,不和谐,不圆满。应该在写的时候就控制住自己的笔,每琢磨一句,都要想一想:这一句是不是可以不写?尽量少写,写下来的便都是必要的,一句是一句。那些没有写下来的仍然是存在的,存在于每一句的“上下左右”。这样才能做到句有余味,篇有余意。
小幅画尤其要讲究“笔墨情趣’。小小说需要精选的语言。小小说最好不要有卷书气、相声气,不要用那种直白轻佻的文体。小小说当有幽默感,但不是游戏文章。小小说不用奇僻险怪的句子,如宋人所说的“恶硬语”。小小说的语言要朴素、平易,但有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