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史话·第二辑(709)桓庄之族的幸存者——韩氏

韩氏出自于晋国公族,其始封之君是曲沃桓叔的幼子万。晋武公时期,韩万担任武公的御戎,曾多次参与对翼侯的战争,并亲自俘获晋哀侯。由于在内战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勋,在晋武公晚年代翼成功后,韩万被封到韩原,从此以后开始以韩为氏。

韩氏作为近支公族,在晋国诸卿大夫之中的地位却很尴尬,这就源自于他们的一个特殊的身份——桓庄之族。我们知道,在晋献公继位后,就在士蒍的策划下,开始了一系列的针对桓庄之族的活动,并在献公八年(669BC)的聚邑之围中,彻底铲除了桓庄之族的势力。作为桓族子孙的韩氏,由于早年受封别出晋宗,才得以在这次的事变中幸存,成为桓庄之族硕果仅存的一支。

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殊而尴尬的身份,使得韩氏在受封之后淡出了晋国的政治舞台。韩万之子更是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个不怎么动听的谥号赇伯供人遐想。而这种远离政治、避祸自保的心态,也成了韩氏的一贯作风。

但是你越是不想招惹麻烦,麻烦反而会自己找上门来。到晋惠公时期,秦晋两国将表面友好,暗地里勾心斗角的戏码演到了极致,终于在惠公六年(645BC)爆发了大规模的冲突,而这场冲突的主战场就在韩氏的封地——韩原。

一心远离政治的韩氏宗子韩定伯简,由于熟悉韩地的自然风貌和地理环境,在这次的秦晋冲突中被任命为下军的统帅。而韩简在这场冲突的初期也的确展现出了一定的军事才华,他所率领的部队将秦穆公团团围住,秦穆公无法逃脱,身上的五层铠甲都被射穿,眼看就要被俘了。

然而就在这时,晋惠公的车驾陷入泥潭动弹不得,呼叫庆郑,庆郑不仅幸灾乐祸不予救援,反而去呼叫正在围困秦穆公的韩简。韩简闻听惠公遇险,急忙抽身去救,导致战情急转直下,最后晋惠公被秦军俘获,韩简等一众大夫也自愿陪同国君入秦做俘虏。

韩简在整个战争期间的作为可以说很是出彩,其随同国君入秦也算忠义。但是或许是由于其过于远离政治,因此为人也很是直率。早在韩战的初期,晋惠公派韩简视师,韩简回来之后就说:“秦军虽然人少,但是有斗志的人却比我们多。”惠公不解,韩简当场就数落惠公背信弃义的故事,晋惠公虽然没有当场没有发作,但是心中的怨恨自然是少不了的。

在秦国时,惠公想起当年自己的姐姐伯姬出嫁秦国时,太史苏曾预测到的征兆,因此喟叹说:“如果当年先君听从了史苏的话,今日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韩简很是看不惯惠公的姿态,当场又奚落说:“占卜的结果是根据人的德行,先君败坏的道德,数都数不清,即便是听了史苏的话,恐怕也没有什么好处。”这番话表面上是在说惠公的父亲,但结合之前韩简对惠公的不满,恐怕惠公也能听出其中对自己讥讽的意味来。

在整个韩原之战中,跟惠公唱反调最为猖獗的要数庆郑,庆郑之外就要数韩简了。晋惠公在回国之后就斩杀了庆郑,至于韩简,虽然不至于对他有所惩戒,但弃之不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执法如山的军中司马——韩厥

本就远离政治的韩氏既受公室冷落,韩原之战也使得韩地的生产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即便是有惠公作州兵、作爰田政策的补助,也断然不能与同时期的郤氏、狐氏等宗族相提并论。因此在文公时期,虽然为了笼络国内贵族,文公让包括韩氏在内的十一个公族掌管近官,韩氏终究无法在超脱于原有官职体系之外的六卿中占据一席之地。韩简之后,子舆早夭,韩氏后继乏人,在豪门把政的晋国政坛上更是无立足之地。

所幸的是,曾追随文公流亡的赵衰此时正在笼络人心,为赵氏的崛起做准备,幼年丧父的子舆之子韩厥(韩献子)得以在赵氏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并在赵盾执政后担任司马,主管军中司法事务。

年轻气盛的韩厥多少有些轻狂不知世故,灵公六年(614BC)的河曲之战中,赵盾的亲信乘坐其战车扰乱军队额行列,韩厥将驾车的人就地正法。很多人都认为韩厥恐怕会遭殃了,早上刚升任司马,晚上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杀了主人的车夫,谁还会保举他呢?

但是赵盾在知晓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对韩厥以礼相待,并宽慰说:“我听说侍奉国君的人,要以义相结,而不能结党营私。出于忠信,为国推举正直的人,这正是以义相结的表现;反之,如果我因徇私情,举荐的人不能正确处理军政事务,那我就有结党营私的嫌疑,还凭什么来执政呢?”

接着他又鼓励韩厥说,“这件事正是我用来考察你的,你能够严正军法,不偏不私,可见是坚守忠义的,终究没有辜负我的一片良苦用心。你努力吧,如果你能坚持下去,将来掌管晋国国政的,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赵盾还恐怕有人不知此事,甚至大肆宣扬说:“大家可要祝贺我了,我推举的韩厥执法如山,非常胜任司马的职务,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可以不犯结党营私的罪了。”

从这件事情来看,赵盾还真是一个滑头。事情的起因本来是自己的亲信仗着权势恣意妄为,不料被韩厥所杀,赵盾无法补救,反而用来作为自己的功德来宣传。但宣传归宣传,赵盾终究还是没有继续重用韩厥,毕竟韩厥的举动犯了他的逆鳞。而赵盾死后,赵盾的政敌又把韩厥当成是赵盾的死党,也不肯重用,这就使得韩厥在司马的任上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但尽管如此,韩厥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性情却丝毫没有改变,二十五年后的景公十一年(689BC),时任正卿郤克领军伐齐。在经过卫地时,郤克的亲信违反军纪,身为司马的韩厥要将其问斩。郤克听说之后急忙亲自前往阻止韩厥,但等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杀了。

性情暴躁的郤克此刻不但没有发怒,反而是效仿赵盾故事,将死者的尸体示众以明正纪律。他的御戎很是不解,问道:“你不是来救人的吗?”郤克叹道:“我这样做是在为韩厥分担指责(分谤)。”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如果因此牵连到韩厥,郤克是不忍心的。郤克的亲信,非富即贵,韩厥区区司马,如果死者家属追究起来,韩厥是无法应对的。

这些都是政治家为树立自己的形象而行的变通之道,因此韩厥虽然屡犯逆鳞却没受到惩处,但在真正的利益面前,这种刚正的个性就会妨碍他的进步了。韩厥初入政坛时,是以赵氏党羽的面目出现的,但却在赵盾时期无法进步。而到了景公时期,赵氏成了众矢之的,韩厥又因为赵氏党羽的身份成为被卿族压制的对象。

可祸兮福之所倚,正是因为到处受到压制,外加上他有着公族的身份,反而得到了景公的青睐。当时景公一心想与强卿对抗,因此任用了很多心腹,最著名的就要数伯宗了,晋景公在很多大事上都要听从伯宗的建议。晋景公重用韩厥,虽然不能立刻将其提拔为卿,但可以在近官系统中对其进行任用,让他在宫中担任仆大夫的职务,掌管宫中事务。景公十五年,国中商议迁都,当时各种势力众说纷纭,意见不一,晋景公无法决断,最后还是征求韩厥的意见才确定了新都的所在。

但是与伯宗的盲目自大不同,韩厥有着家族一贯的谨慎作风,虽执法不避权贵,但是在政治风波中总是能置身事外。景公三年的邲之战,中军佐先毂不顾众卿反对,一意孤行坚决渡河,时任中军将的荀林父没了主意。韩厥向其进言说,如果先毂战败,作为主将你难逃其就,但如果全军渡河,即便同样战败了,也是由六卿共担罪责,总比你一个人担责要好一些吧?

景公十七年爆发的下宫之役,韩厥受赵衰抚养,受赵盾拔擢,从内心里是愿意帮助赵武的,但是当栾、郤要求他出兵时,他还是守住了底线,坚决不肯出兵。只是在诛灭赵同、赵括后,韩厥为报赵氏之恩,向景公进言,让景公恢复了赵武的土地和爵位,以保有对赵衰和赵盾的祭祀。

同样在郤氏灭族的车辕之役后(600BC),栾氏、中行氏挟持厉公,为了减轻自身的弑君之罪,他们拉拢范氏和韩氏入伙,但是被拒绝了。韩厥因此就说到:“我从小在赵氏的抚养下长大,孟姬诬陷赵氏,我能顶住压力不出兵。古人曾说,杀一头老牛都没有人敢做主,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几位既然连国君都不愿侍奉,那韩厥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

从这些事迹中,我们多少可以看出韩厥所具有的一些特质:不偏私、不结党、性情直率,知礼义、谨小慎微、忠于公室。但是不论国君如何看重你,在晋国的政治生态中,想要进入权力中枢,还必须要依靠自身的才干。而作为国君的近臣,如果不能进入权力中枢,执掌国家权柄,往往就意味着彻底的失败,伯宗的被杀和胥童、夷阳五等人的下场就是鲜明的例子。

因此,在司马任上的二十多年间,韩厥从未放弃过要进入内阁的努力。景公十一年的鞍之战就给他提供了绝好的机会,韩厥在战斗中遇到了齐顷公的车驾,急于立功的韩厥紧紧的咬住齐顷公的车驾不放。若不是齐顷公暗中与车右逢丑父调换了位置,恐怕他早就成了韩厥的俘虏了。

战后,晋景公以封赏鞍之战的功臣为由,极力扩张内阁的阵容,将原本的三军六卿体制扩容为六军十二卿体制。晋景公的这个做法,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拔擢弱势的贵族,以打破现有的利益格局,这一点与晋悼公恢复旧族地位的做法可以说是同源的。韩厥正是在这次的人事调整中,才总算进入内阁担任新中军将,在十二卿中排名第七。

需要单独一说的是,在这次的大扩张中,韩氏宗族中另有一个名叫韩穿的,也进入了内阁,担任新上军佐,在内阁排名第十。关于韩穿的事迹,最早的记录是在邲之战中与巩朔一起担任上军大夫,在开战前受士会委托在敖山前设置七处伏兵。后来在景公十七年,韩穿被派往鲁国,传达让鲁国割让汶阳之田给齐国的命令。鲁国人对晋国的命令很是不满,其执政季文子曾私下里对韩穿抱怨了几句。韩穿的事迹只有这么多,因此在这里一笔带过。

韩厥在鞍之战中建立功勋,并借此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总该是高兴才是,但他却因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惴惴不安。因为他在战斗中差点俘获了齐国的君主,羞辱君主就意味着打破了尊卑有序的礼制秩序,在当时是很让人不齿的行为。因此在后来的鄢陵之战中,已经为卿的韩厥就从容了许多,在遇到郑成公的车驾时,韩厥的御戎杜溷罗看到郑君的御戎惊慌失措,认为机不可失,便想追击以擒获郑成公。韩厥阻止了他,说道:我们不能再干羞辱国君的事情了。

韩厥在进入内阁后,由新中军将的位置不断地循序升迁,到车辕之役后,位列上军将的位置,排名在栾书和中行偃之后。及至悼公回国,栾书退位,韩厥便越过中行偃,成为晋国的执政。

韩厥在执政期间,似乎一直不热衷于军事,只是在悼公初年楚国乱宋时当机立断救援宋国,并囚禁了受楚国保护的叛臣,同时又顺势侵扰不服晋国的郑国。但在其后争夺郑国的历次战争中,韩厥的作用反而不如他的下属荀罃,期间的历次征伐、会盟,包括疲楚服郑策略的提出与执行,皆由中军佐荀罃主持,而和戎政策和战时经济政策则由魏绛主导,韩厥似乎并没有参与。

关于这一点在悼公复霸的章节中有过介绍,当时的悼公致力于集权,通过提升中产阶级地位,恢复礼制的作用来限制卿族的权力。作为近支公族,受到悼公信任的重臣,且有着近三十年法务工作经验的韩厥,他的大部分精力在于协助悼公在国内修理法度,倡行礼制,这一点是很容易被人忽视的。

但是从最终的结果看,韩厥的努力并未取得预想的成果。随着霸业战争的深入,公室的经济利益不断被侵蚀,公室权力的式微已成为必然。面对积重难返的历史趋势,悼公和韩厥的作为终究是徒劳一场。

悼公八年,在晋国政坛耕耘近五十年的韩厥宣布退休,他一力所维护的君权也由此开始急转直下,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君主权威日益衰退的季世,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整个时代难以言说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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