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兄弟三缺一
上初中那阵子,只知道方圆十几里有两所中学,一所是我家西南方的新庙,有初中和高中,但似乎离家稍微远一些;另一所中学在我家东南方的彭集,只有初中,离家近一点,也有四五里路的光景。
我们村的小学毕业生大都到彭集去上,那时升初中还要考试,考试合格者方能被录取,还没有义务教育之说。家里贫穷一些的,或者不想再读书的,一般小学毕业也就踏入社会了,工作只有种地,我们称之为修理地球,面朝黄土背朝天那种,俗称刨土拉头子。
能上初中的学生,至少是家庭比较重视教育和自己成绩还不错的。初中每个平行班通常只有两个班,分别是甲班和乙班。我似乎在乙班,同学们大概年龄比我大,记得到初三时,应届班就只有一个班了,很多的同学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就像坐公交车那样,出发时满满一车人,一路颠簸,渐渐有人中途就下车了,有的到一些小站下去,有的似乎在车没有停稳的时候,从窗户口就夺窗而走了。
初三复习生也有一个班,那时有很多执着的复习生,他们成为学校每年固定的一部分成员,年年复习,年年中考,三年模拟,五年中考,就连八年抗战者也有之,大都为了能考上快速工作的中专和技校,似乎粮校和商校尤为吃香。
初中的同学,随着时间的流逝,大都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很多人的姓名和相貌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大家各奔东西,终于失去了联系。
大约因为是年龄相仿的缘故,也可能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吧。开学一段时间后,渐渐地就三五成群了。和我能玩得来的有两个,都来自学校的东南方,一个是虎城,一个是成文。他们两个前后庄,上学来回一道,而我住在学校的大西北方,上学时是孔雀东南飞,五里停下来。
常言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是三个好汉一个帮。不过不是黑社会,是玩耍时的互帮互助而已。上初中那阵子,不知道什么叫学习,吃过饭,狠命地东南飞,一路地玩和跑,来到学校,上课便上课,没有什么作业,下了课,叨鸡摔跤打皮卡,然后还是玩。玩的时间久了,我们三个就抈了鞋底,根据年龄大小,我做了老大,虎城老二,成文老幺,然后又从课本上学了一点文学知识,号称松梅竹岁寒三友,然后在课余时间我们玩得不亦乐乎。
学校西边有一个大塘,似乎是近旁有个窑厂取土留下的。夏天的下午,天气炎热,教室里没有风扇,因为连电也没有。如果赶上地理和植物这样的副科,我们几个便会偷偷地从后门溜走,一溜小跑来到那个大塘边。大塘里的水很清澈,因为时间的久远,塘的边上长了许多的水草,也有其他年级的学生逃课来到这儿洗澡。
下午的太阳异常的火辣,过来洗澡的学生很快地扔掉自己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就钻到水里,水面被太阳晒地热乎乎的,水里还是有些凉意的,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扑腾和折腾,任水花反射斜照过来的阳光,一闪一闪地。
那时候,我们几个都比较黑瘦,一个个就像包身工,营养是严重不良,通常一天两顿饭,下午放学,割草能割到夕阳西下,回家吃一块剩馍,喝一瓢凉水,就是晚饭了。如果大人能擀上一次面条吃,那绝对就是过年的待遇了。所以,同学们基本上都是瘦骨嶙峋,绝对不会出现像现如今很普遍的胖子。
但我们都很精神,也很健康,印象中没有听说感冒和咳嗽那些事情。成文瘦小,个子一直不高,直竖起来的头发,就像是常年戴着个有帽檐的帽子,然而两个眼睛很是有神,叽里咕噜之中似乎就会有个主意。成文嫉恶如仇,直接得如小巷中的竹竿,记得上历史课,在做历史试题时,有道关于抗日的问题,他的解答先是把日本鬼子骂了一通,什么日本鬼子狗娘养的兔子熊王八蛋黑驴生的一群牲口畜生不如不是人,然后操日本鬼子八辈祖宗操他老娘操她姨娘操她姑娘,然后下一题的解答题如果还是关于抗日打仗的,还是如此骂一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那时感觉自己就是瘦,但却看不见自己到底瘦成什么样子,就知道家里的叔叔大爷好叫我“八斤”,原以为是和“巴金”扯点关系,然而却是“瘦八斤”。用他们的话说是叫“瘦的让人担心”,母亲总是担心我那天别被大风吹走了,然而终究没有那么大的风。虎城和比我却不那么瘦,然而用他的话说,自己是“人比黄花瘦,脸比煤球黑”,我总是怀疑他是不经常洗脸的,然而虎城很爱笑,只要一开口说笑,黑得发亮的脸上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裂开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又很是怀疑他是经常刷牙的,然而我却没有那个条件,漱漱口倒是可以的。有次我悄悄地问他,“你们,天天刷牙吗?”然而他仍旧只是笑,没有回答,我也就终于不知道缘由了。
学校西边的大塘南边,有一座非常高大的铁塔,应该叫铁架,有人说似乎是飞机飞行时的地面标识,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飞机从上空飞过,也许飞过时我们正在上课。但不管那有什么用途,但对我们来说却是有用的。小学和初中那会,农村或集镇上是见不到楼房的,除了茅草房还是起脊房,想要望远的话,只有爬树,然而树也不是太高的。
我们洗了澡,下一个目标就是铁架。铁架占地很大,约有半个篮球场,站着下面抬头望去,有点眩晕,似乎铁架要扑倒在你的身上。铁架一侧有向上攀爬的扶手,也可以放脚。越往上铁架越小,中间用横七竖八的三角铁焊接连成一体,很是牢固。
我们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一会可以看见大塘里还有洗澡的同学,再过一会就能看见学校,有老师在校园里走动,快爬到顶的时候,几乎就可以顺着家的方向那条熟悉的曲曲折折的小路,看见自己的村庄,和村头那棵高大的杨柳树。
我们坐在铁架上方,感受着高空的凉爽和一览众山小的快意,体会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开阔。约摸快要下课了,我们就从铁架下来,偷偷地溜回教室。
初中的生活平淡而平静,在懵懂无知里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也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个上午的课间,大家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一个叫做娟的女同学,突然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哭了起来,然后红着眼睛朝我们几个坐的方向骂人,声音越来越大,旁边还有几个女同学在劝说,然而无济于事。我还在诧异的时候,成文和虎城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女同学娟渐渐地也就不骂了,似乎被其他女同学劝住了。上课了,他俩还没回来上课,我知道他们肯定到那个地方去了,上课的老师问我他们两个呢,我说我出去找找。
来到铁架那,果然他俩在上面坐着,我也爬了上去。我就问今天怎么了,成文说让虎城跟你说吧。
原来成文有点喜欢同学娟,也难怪,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成文应当属于有些早熟型的,爱与哀愁本来就是人类所共有的,只不过有的表露了出来,有的深深地埋进了土里。成文属于前者,喜欢就是喜欢,于是就写了一封信,算是一封情书,无非表达了一下爱意。然后在周日的时候,虎城专门骑自行车跑了几十里路到县城的邮局,把那份情书寄了出去。据说还累了几身臭汗,屁股被车座子磨得生疼。
然而单方面的表达招来猛烈的反弹,情人是把感情找对人,找错人就是敌人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覆水难收,事已至此也就考虑对策了。况且写的情书也没有署名,可能娟也只是怀疑,两条路,我们几个转到甲班去,再而不见。要么继续还在乙班,她骂也骂了,我们就当啥也没有发生。
经过我们三的举手表决,一致认为不露声色,继续乙班。坐在高高的铁架上,我们第一次战胜了一次情感危机,刚刚萌芽就匆匆画上了句号。
后来初三时,暑假期间上了十几天的课,我就转到县城一中上学去了,后来我上了高中,他俩也就踏出了校门。在我上高中期间,先是成文结婚成了家。而后虎城也结了婚,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家庭,我继续忙着自己的学业。
后来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改革开放给能干的人带来很多的机会,日子过得也很舒心。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虎城在自己打工的地方,在自己寝室的铁架床上自缢身亡,留下永久的一个谜。一向乐观爱笑的黑脸兄弟,我的知心快乐的哥们,竟然用那种令人费解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二十多岁的生命。
从此,我的同学兄弟三缺一,松梅竹折断一枝。每当和成文一起时,还是忘记不了对那些往事的记忆,也忘怀不了我们三个在一起的那些蹉跎岁月。谈论起如梦如烟的往事时,不经意间总是说到那些挥之不去的春天和夏季,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哀愁,我们的青春,随着成长便一页一页翻了过去。
想到这些,竟不知不觉眼角挂泪。成文长年在外地忙碌,我躲在县城的一角做着简单的重复的事情,而虎城则在另一个世界里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还是黑黑的脸,似乎也在回忆着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