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故事)夏末宴会

第一章  离别

“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听到下午体能活动的广播歌曲,我才意识到,自己在收拾行李的过程中,已耗去了大量的时间。一到退伍这个节点,果然连歌都换成这种煽情的调调了。

夕阳把天空渲染成柔和的橘红,美得让人窒息。操场上变得热闹起来,我俯瞰着跃动的人影。奇怪的是,我总能从各个场地,看到曾经的身影与他们重叠的错觉。怎么连我也被影响成这般敏感了。再把目光拉到远方,夕阳下光影的互动,似乎在向我诉说着它埋藏已久的故事,我也明白,自己也将渐渐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我的目光变得呆滞起来,明明两年来,一直都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欣赏这景色的。是啊,我以为日后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呢。我不禁轻声说出:“为什么当初就没有注意到呢?”

“我现在注意到的是,你的内务一团糟,不要因为快走了就把作风丢了。”何羽择一贯略带嘲讽的轻浮语气从身后传来。

“你没看见我在收拾东西吗?一边凉快去。”我头也不回地丢给他一句。这次他少见地没和我贫嘴。我转过头来,发现他今天穿着印有预提士官字样的体能服。他似乎知趣地耸耸肩,然后去跑步了。

何羽择是和我一起进入预提队的,是我这两年里最好的朋友和最强的对手,但是他中途就退出了,我也问不出是什么原因,既然他不想说,我也不好过多追究,明明说好要一起留队的呢,现在却成了一起离队了,真是命运弄人。

今年单位改革,连里没有留队转改士官的名额,所以全部上等兵都必须走人。当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还有点小情绪。后来倒也放得开了,既然大家都走,那也就没什么心理平不平衡的了。

我继续缓慢地收拾东西,并不是因为我有很强烈的留念之情,而是想借助那些陪伴过我的物品,去挖掘一些埋在记忆深处的故事细节,好让我去复习两年里走过的痕迹和略带刺痛感的青春。

在一个略带灰尘的收纳盒里,我找到了高中的证件照和新训结业合影。

或许促成我的现状,都源于自己高考失利后,和父母对话得出的所思所想。

那时,他们总会是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这个嘛...人有失手嘛,别太在意,该去哪里读书就去哪里读书吧,到了大学里又是新起点,一切又归零了,所以,在新的环境里好好用功就是了。”

我装作感谢和释怀,但我内心觉得,这种教科书般的,滴水不漏的回答,算个什么啊。我已经让你们失望到连动用情感的力气都没有了吗?家里条件并不富裕,这场考试关乎家庭命运,大家都非常看重,已经失败的既定事实,也就宣告着我失去被期待的价值了吗?你们熟练地将情绪收敛,只有我还在一边假装释怀,一边疯狂地自我批评...与其想着让我振作而说出的许多漂亮话,倒不如打我一顿来得痛快。

好吧,既然如此,我会用奖学金和奖状来证明给你们看,我还是能给你们带来骄傲的,我还是能为家里做出贡献的。

因此,我像赌气式地报复着,去证明我的执念,我想着要看到他们脸上满意的笑容来作为自己值得被期待的证据。我渐渐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绪,专注于逃到书本的世界里,以避开外部世界的“追问”。我当然知道不能逃避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我当然知道这些表面上的优秀都是自欺欺人。其实我一点也不好,我身体的某部分时间还停留在高考放榜那时。

当然,这些都可以理解为懒惰,但这些都必须的自我惩罚。灰色的大学生活所给予的痛感,让我能更真实地感受到存在于当下。正是这种付出感的自我欺骗,让我觉得还在为家里做出贡献。当然,我把另一个自己所给的警告,过滤到了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直到有一天...

那是我在大二时候的一个周四的下午。我决定下午就回家,过个加长版的周末。我正计划着,公交车也快开到家那边了,这时我收到妈妈的一条短信。

“今天请假回家吧,我在XX医院住院了,得了痔疮,明天开刀做手术,你直接过来医院吧。”

怎么回事?住院?开刀?这些字眼不断刺激着我的恐惧,爸爸知道这事吗?我立即回复了短信“我今天没课,已经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很快就到”。

我赶到病房,看到妈妈躺在床上侧过头对我笑了笑,很勉强。她说是得了痔疮,很痛,就停掉工作来医院看了,医生说明天开刀把痔疮切了,等休息好了就没问题了。

我静静地呼出一口气,尽量朝乐观的方面想。

“那你好好休息,明天做完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还是很痛吗?”我在试探情况。

“当然痛了,等手术完了,接上尿管就真的动弹不得了。”妈妈的情绪变得激动。

我很心痛,为什么要这么一个勤劳善良的人遭受这种苦头?应该由我这种人承受对啊。我大概能想象到妈妈早上独自来看病到进入病房安置的情景。看到她随身带着一塑料袋的换洗衣物,我就觉得很心酸,一个人得有多孤单无助啊,同时又得忍受剧烈的疼痛。看着妈妈憔悴的面容和早已准备到位的住院物资,我心里隐约有一点不好的预兆。

在病发初期,妈妈没和爸爸谈过些什么吗?正常来说应该让爸爸请假过来陪护的,而且还是要动刀子的程度,她没和爸爸说过吗?还是...

“爸爸呢,还在上班吗?”我再次试探一下。

“别提他!”妈妈脸色一沉,别过脸说道。

“怎么了,又和爸爸闹矛盾了?”唉...看来我的预感应验了。

“前几天深夜我疼得厉害,让他扶我去趟厕所,他却嫌我烦,然后继续在床上呼呼大睡,早上起来后也对我不闻不问。昨天在工厂上班,我实在疼得不行了,就趴在桌上假装睡觉,其实我一直在哭,我在想自己拼命忍受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我才决定一个人来医院的,我连手术的事情也没和他说,他爱来不来。”妈妈说着许多细节,眼里隐约泛着光亮。

果然是和爸爸之间的矛盾吧,除了对爸爸的不理解外,我更多的是对找不出安慰的话语而感到无力。以往也出现过闹矛盾的时候,我最烦这种情况了,各说个的理由和无辜,似乎在争取我的立场,什么时候我也变得那么抢手了...

“好了,你也别生气了,我回去说说他,你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起来了。”我陪了一会儿,就带上她的换洗衣物回家了。

夜幕已经降临,我坐上回家的公交车。城市的灯光飞快地流动着,似乎能把一切负担永远甩开一般。回到家看到爸爸真切地询问妈妈情况的时候,我准备好的情绪已经很泄气了,唉,谁爱说谁说去。我简短交代了情况,就洗洗睡了。

当然,我不可能睡着。你们现在这样,就是在对我说你在做无用功啊。我回想起自己在学校孤单的身影,又觉得哭笑不得,我的付出到底图个啥?我已经这般模样了,不正是想你们能高兴快乐吗?这时心里的空虚感和质问再也防不住了,我逐渐淹没在内心黑暗深处...

然而明天,以及之后还得呈现一副积极乐观的样子。

“来看看,你们的孩子依然还是你们希望的理想模样。”我一边嘲讽着,一边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真想逃离这里...

爸妈之间的风波随着手术和恢复的顺利,也渐渐平息下来。爸爸也是照顾得很到位了。看到他们重归于好的样子,这时我把蓄谋已久的逃离冷不防地报复出来。

“爸,妈,学校鼓励参军,我已经报名了...”看到他们错愕和不解的表情,一种莫名的快感在心里叫嚣。

第二章  决意

我把目光转移到另一张照片上——新训结业合影。看着自己初进军营的样子,才知道当初想得太简单,从一个孤独的水晶城堡移动到另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地方。大脑不断警告要感到后悔。但是回到那种压抑循环的日常,我还是宁愿在部队磨磨性子吧。

在艰苦的条件下,大家的距离都比较近,集体生活把习惯孤立的我强行拉进大家的圈子里,一开始不怎么习惯,后来也渐渐放得开了,因为确实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我已经远离以前的环境,何不来个重头开始?

印象最深的还是过生日那次,那群鸟人直接就拿蛋糕糊我一脸,我就知道他们才没有那么安分,好吧,既然要玩,我就奉陪到底,我终于也是放开了乖孩子的伪装,和战友们疯玩起来,好久都没试过那么痛快了。然而一下子没刹住车,直接往班长脸上盖过去。全班都冷却了几秒,羽择也嚷嚷着起哄。我想无知无畏差不多是这个状态吧。最后落得个全班扫厕所一周的下场。

“本来就我一个人扫就行了,你不必掺和进来,看把大家给连累了。”我故作质问的样子。

“少来,只有你一个人能糊班长一脸,那我们多亏,不能只有你一个人爽。”羽择反击道。

“嗯,那确实挺爽。”我嗤嗤地笑道。

整个厕所又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我已经好久都没试过那么野了,感觉跟他们在一起,在这个环境里,我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我至今也不会忘记,那时自己眼中闪耀着决心火焰的感觉...


终于把该收拾的搞完了,不知道是受羽择的影响还是偶然,我也换上了一套印有“预提士官”的体能服。这件衣服承载了我太多的渴望和记忆,用来纪念退伍是再适合不过了。我也加入到跑步的行列。羽择看到我也穿上这一身,会意地笑了。这次跑步,我们默契地缓慢推进。在夕阳下的奔跑,我要让记忆像放电影一样倒带。

“你说,今晚老兵退伍晚会,谁会哭呀,你会不会哭呀?”羽择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本来想好好吐槽他一下的,但是看到他认真的眼神,我就打住了。

“谁会哭呀,那种煽情的玩意,都是套路。”

“那要是谁哭了,以后就请吃饭。”

“兄弟呀,没有以后啦,两天过后,我们就各奔东西啦。”感觉羽择今天怪怪的。

“我是说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羽择解释着。

“好吧,要是能再见,就把这个赌兑现了。”羽择听了满意地笑了笑。

“你今天怎么了,真变得伤感了?不会吧,别害我肉麻”我一脸嫌弃地说。

羽择加快步伐,把我甩在身后。“你这家伙,体能服沾上汗水就会变臭的,晚会的时候别坐我旁边。”我摇了摇头,竟然也开始加快步伐,其实一起变臭不就得了?看来今天,我们都有点不大正常。


晚会就坐,我和羽择默契地坐到一起。这下可苦了身边的战友,其他人都弄得干干净净地参加,就我们这块区域,散发着浓郁的“男人味”。

我们有一句每一句这样无厘头地取乐着,这时晚会开始了,聚光灯打在精彩的表演者身上,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聚光灯忽然一晃,耀眼得让我某些记忆的碎片,开始隐隐作痛...


切,脚步声逼得越来越近了,谁呀,逼得那么紧,甩也甩不掉。现在圈数刚刚一半,要不要在这里发力呢?我不敢回头去确认对方的状态,因为感觉哪怕一丁点的多余动作,都会害我被超过,而且一旦被超过,很难再追回来。没有战略上的对策了,在五千米的后半程,只剩下死磕。

来干!拐过弯道,跑出树荫,伸长的影子轮廓让我更确认了追赶者的身份——何羽择。这家伙天生一副好身板,体能更是强得跟怪物一样。不过他为什么没一开始就往前赶,却追在我身后呢?明明可以跑出更好成绩的他,在这比武兼选拔性质的比赛中,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赶紧从我身后超车啊,跟在后头干啥,想做秋名山的AE86吗?我也不考虑那么多了,这场至关重要的选拔比赛中,一定要搞好!不能输!不能输!

沉重的身体负担,思维变得黏滞了,机械式的重复并不需要它有过多的表现。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一股怀念的味道呢?

啊...对了,这种那么用力,那么不想输的感觉,就和当年面对高考一般。这种状态还真是久违了,高考过后身心一直浑浑噩噩,好久都没有那么认真和兴奋起来了。我的呼吸转变为口鼻共同作业,强行让大腿和胯部迈得更大,我感到全身都在承受着更大的负荷,但我也得到了新的速度。很好,这感觉能跑出好成绩。

就在我为新的状态感到有信心时,羽择直接从我身旁超出,他很快,我是追不上他的,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慢慢拉大和我的距离。果然,不行的始终是不行的吗。

又要失败了吗?

又要变得和高考的结果一般了吗?

我又要变回那个赛后受人安慰的,没能体现价值的我吗?

我所努力追求的又将变成一个笑话,跟参军前的那场家庭风波一样?

不,不行,我不要。我毅然看向前方,羽择渐渐远离的背影似乎在嘲笑我内心汹涌的质问。再快点吧,我的身体,明明决心要这里变得更好的,把握住机会啊!

此时,左膈肌出现了渐强的扭痛感。啧,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怎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难道真的该放弃吗?这时脑海里不断闪过自己在大学里形单影只的生活画面,不行,我再也不想变回去了,我再也不想锁在“水晶城堡”里了。最后,脑子里就只剩下爸妈的图像了,看来,他们才是我一直的动力源泉呢。内脏的反复摩擦使左膈肌的痛感不再增强,感觉可以勉强克服。好了,最后两圈,我也不再保留什么了,我提起所有的力量,把它当成两百米的冲刺跑,痛感又再次增强。妈的,给我安分点,我强忍着,呼吸早已没有了节奏,明明身体完全不在良好的跑步状态,我却觉得,自己能离好成绩越来越近了。快了,快了,坚持住...

通过终点后,感觉天旋地转,自己都能把肠子给呕吐出来一样,酸水把喉咙辣的难受。尽管如此,我还是清楚听到了自己跑出的最好成绩20分12。这的确会助力连队比武总成绩,更让我庆幸的是,这为我进入预提增添了一个分量十足的砝码。我再看看羽择的成绩,虽然一开始没冲在前头,但成绩依然是挂18分开头的水平,果然怪物是不能用常识理解的吗?我看着他,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跑完步在草地放松的时候,我特意和他组对子。我坐到他屁股上,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今天你怎么没跑到前面?以往不都是冲在前头的吗?这次你也应该能跑出更好的成绩。

“你这次跑得不错嘛,祝贺你。”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难道你是为了激发我跑快点才跟在我后面的?”我惊觉道。

“你的成绩是你跑出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今天状态不是很好,所以就换了种跑法。”他笑了笑。

你这种撒谎的套路还真是拙计...我看看成绩单,说“今天我们的成绩对连队的总评和进入预提的选拔都有很大益处,按照这种势头,明天顺利通过理论考试,进入预提应该十拿九稳了。”

羽择的目光隐晦地黯淡了下来,马上又换成充满希望的语气说:“嗯,一定会顺利的。”我看着他这些小动作,心里无奈地嘀咕,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跟谁学的...

晚上,大家都在“如饥似渴”地做题和背题。我们什么时候变得对知识如此追崇?那肯定是明天要考试的时候。看来这时候,部队和地方大学也没什么区别嘛。作为对考试和背书稍微有点心得的我来说,应付明天的考试,不能说绰绰有余,但也差不多十拿九稳了。本来晚上我可以悠闲地度过,唉,没办法,必须得找一找那个别扭的家伙。

羽择在自习室一个靠近角落的地方,闷头背书,他那认真而又笨拙的样子,我不禁想起自己以前的模样。当初,我也像那样,那么用力地想得到什么,想证明什么。不过,羽择在这方面,只能说是一名“新手上路”,他从小就没上过什么正规的教育,他父母相继去世后,他被舅妈领养着长大,她对羽择很好,会教他识字和一些干活的方法。但是他舅舅却是很差劲,经常酗酒,听闻甚至还吸毒,没钱花的时候,就会虐待羽择,让他到外面乞讨...他还经受了什么,我还不得而知,但我大概能猜出,他来参军的动机,应该和我很像,都是为了某种“逃离”。他的故事,连队党支部得知后,就安排我给他去补习功课,毕竟全连没几个大学生。一开始我也就当成例行公事,把教他看成是一项任务,但慢慢地发现,这家伙的执念相当深重,除了训练,吃饭,站岗,他都在看书,背题和提问。连里有些人总会因为他的身世而嘲笑他,歧视他。我每次想说说他们,但羽择都阻止了我,说与其这样还不如多教我几题。他的眼睛里总是闪耀着“改变什么”的决心,这让我产生了共鸣,从此也决定要认真教他,不是作为学生,而是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究竟是怎样的执念才能让他放下那么多东西呢?好吧,就让我见识一下,你能进步到哪种程度吧。

我自然地坐在他旁边,他看见我笑了笑,“怎么还不睡,时间不早了。”

“嗯,是啊,但我感觉状态不是很好,就来复习复习了。”我们默契地笑笑。

“别只看书,要看目录,要对考试内容有个整体把握。”我把自己列出的知识框架给他,“看,这些都是重点,那些应该怎么记忆,有些题目不要看,不会考的。”慢慢地,我变成了话唠模式,讲说着解题的套路,越来越像我们惯常的节奏。羽择也拿起提纲进行复习和背记。

“怎么样,有老司机带路,效果是不是杠杠滴?”我有点得意。

羽择看着我,认真地沉默了几秒,对我说:“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我一愣“以你的水平,绝对能考军校成为干部的,为什么还要去预提,和我一样,想着去成为士官呢?我是没办法了,但你身上有着更多也更好的可能性啊,不用陪我的,你可以去到更高更好的地方!”

我没想到羽择会为我考虑那么多。“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要当什么军官,我以前是个又阴郁又别扭的家伙,和你们相处后,我渐渐发现了改变的可能性,我感觉和你们在一起,我能变成更好的自己,仅此而已,长远的事,我也没想太多,一起生活工作很开心,就足够了。我呀,其实很久都没能像现在这样开心过呢。”我露出有点抱歉的笑容,因为这不是个有说服力的回答。

“这样啊,真是个奇怪的人。”羽择好像也放弃了追问。我们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快结束自习的时候,他对我说:“一起成为共和国的士官吧!”

“嗯,一言为定!”我的承诺简短有力。


后来,我们都顺利通过预提的选拔,进入教导队度过一段时间的艰苦生活,明明我们都一路相互扶持下来了,可为什么你要中途退出呢?你的执念在哪里了呢?我们不是要一起站在聚光灯下,转为士官吗?即使是因为改革,大家都必须退伍,但至少也让我知道你的原由,不然,我们那么用力所拼搏的过去,不就都成了什么都不是的,一个笑话了吗?呐,羽择...

我转向他,羽择脸上交织着彩光和阴影,分辨不出表情,只有沉默回应了我所有内心的质问...

终章  《南山南》

随着略显寂寞的钢琴音色缓慢行进,节目《诗歌朗诵》逐渐调动起观众的悲伤情绪,我在心里吐槽着这老套的模式。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们的离情愁绪,真的是对这身衣服,这个岗位的依恋不舍?还是仅仅对即将四散天涯的战友们感到时光飞逝的恍然呢?

但或许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只要在情绪的集体共鸣中就好了。在这身军装里融入的多少悲喜和遗憾,都将成为故事,供以后回想和玩味,又何必把情绪的来源分辨得那么清楚?

我渐渐发觉,我与他们的回忆,是那么的模糊不清,明明战友们都在身边啊,快给我想起来啊,我已经无法转为士官了,如果连和战友们的故事的都留不住,那我还凭什么证明自己有所长进?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让我饱感讽刺,却又豁然开朗。

并不是因为我记忆力不行,证据其实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深刻的故事...难怪我还能在集体的情感共鸣了里抽身出来,因为我并没有那么深厚的共同记忆啊。

不过此情此景,真的很像自己过去的模式呢:高考的努力,大学的专注于学习,再到军队创造新的可能性,但看结果,我真的一件事情都没做成,一点能拿出来说自己有所长进的证据也没留下。这么一想又觉得真的有点悲伤了,哈哈,难得我也可以认真地共鸣起来。

如今明明都在战略和战术上都勤奋起来了,结果还是一场空,依旧没能想明白一些事情...果然我还是太着急了点吧。我正打算和羽择交流一下感想,结果他一脸入戏的样子,为了不坏了他的兴致,我只好作罢。

我使坏地想:最先输的很有可能就是你了,我才不提醒你呢。我突然想到羽择是中途退出教导队的,难怪他会入戏,因为他有着比我更多的共同记忆嘛...

这下子就真变得寂寞了,你离队之后我一个人坚持,我回来之后才发现并没能拥有许多可玩味的往事。啊~,难怪我会那么自信不被煽情,哈哈,赢一顿饭也不亏嘛,我无力的安慰着自己。可相比于“证据”缺失的遗憾,我更在意羽择离队的原因,为什么对我还有所保留呢?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一定得去了解你的故事!

又是一段舒缓的钢琴旋律,表演人员配合着幕布上的投影画面,讲述着当兵这两年里,比较有代表性的囧事、糗事和趣事。我也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看看自己能中几个。

第一个是关于点外卖的,配合着《碟中谍》的经典片头音乐,形象地体现了我们行事时的小心翼翼和“作贼心虚”。表演者左顾右盼低着身子来到围墙边,“喂,大花,来2份粉螺蛳粉,爆辣的。”压低的叫喊和翘首等货的样子甚是逼真,引得全场一阵大笑,我想这肯定老手,不然做不出那么神似的。

结果,就当他满心欢喜地接过宵夜的时候,突然,随着一声“站住”的喝响,四名纠察迅速围上,他被手电照著,目瞪口呆,被捉个正着,全场又是一阵大笑。

做这种事最要防住的就是纠察了,不然连队主官领人回去之后,又是一顿猛搞。我记得和羽择在教导队的时候也干过这勾当,我们趁着夜暗,终于平安接到货了,准备撤退的时候...

“王政,我知道一个快速提高五公里的方法,你想知道吗?”羽择那厮一脸正经地和我说。

“提这个干嘛,赶紧回去吃宵夜呀。不过我挺想知道就是了,回去我们边吃边聊。”我一脸发懵。

谁知道那厮一声大喊“王政,你的粉到了,快点给钱,走了。”说完,拔脚就跑,几束手电从暗中射过来,大事不妙,我也赶紧奔跑起来,心里骂道,你这狗屁方法,等着我弄死你。

纠察就这样追着我们满院子跑,甩开他们真可谓斗智斗勇,为了保身,只得把粉扔了求个弃车保帅。回到教导队后,我二话不说抢了他的来吃,他竟然还能保住粉,真是怪物。那顿吃得我一点都不解气,以后我再也不跟他去干这事了...当然以后也没机会了。


最后一个场景是准备拉练物资的。不过准备的物资有点尴尬,是卫生巾,用来防止脚底打泡。表演者扭捏了好久,才形容给售货员。

“你是要日用的还是夜用的”结果售货员没好气地说。

他马上致电班长问:“班长,我们是早上拉练还是晚上拉练?”

班长说早上,他信心满满地告诉售货员,“我要日用的!”

说起拉练,我记忆最深的并不是脚上容易打泡,说实话我也没用过那玩意,令我最难受的是我肩膀会很酸痛,比脚上的劳累要强烈得多。每当我很难受的时候,羽择就会帮我把背囊往上提一段,肩膀暂时得到了舒缓,但又会想要更多的休息时段,因此麻烦羽择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挺不好意思的,不过他一脸游刃有余的样子,我也就多依赖他一下好了。

在烈日下,我们路过的场景不断变换着,大街小巷,田园农场。我们话并不是很多,毕竟拉练嘛,挺累人的,唯有我和他之间默契的脚步声一路伴奏鼓励,有那么强力的后方在支持,我是倍感安心。

有时我会认为那不是什么拉练,更像是两位剑士在闯荡江湖,看尽世间风景的浪漫情节。我本以为这种理所当然的陪伴会一直都在,然而天下并无不散之宴席...

羽择的退出,我一直耿耿于怀,当初不是为了预提选拔拼了个天昏地暗吗?明明约好一起转为士官的,明明在教导队折磨人的训练后,曾躺在草地上,畅谈以后的美好蓝图。明明曾经为了要在哪个月一起休假旅游而争论不休…但你的突然退出,这些我们共同值得回忆的故事碎片,不就全都成了半调子般的不是滋味了吗?

羽择显然没注意到我的困惑表情,他的眼神似乎也穿过了舞台,看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一副留恋和回味的样子。和战友们经历了许多的故事,难怪他能比我更易“入戏”。

我最珍惜的故事里,都有你重要的位置。而你现在所观望的遥远场景中,你的那些即将装入行囊的记忆里,可都有我的戏份?

我的心情也同样是半调子般的不是滋味,你走了之后,就如同肩膀的酸楚不能拥有“缓解”的期待,一直咬牙坚持到最后,我希望创造出新的可能性,我希望有证据来说自己已经有所长进。结果因为配合改革,我们俩也算是殊途同归吧,某种程度上来说还蛮有缘的嘛。

可是啊,这两年沉默的光阴中所沉淀下来的遗憾,就是那么恼人地挥散不去啊。我现在都能清晰想象出自己往时刻苦训练的身影…

似乎这些情景都化为过去时光中的另一个我,现在正坐在舞台上,微笑地挥手向我告别...

心里一股莫名的酸楚直逼鼻腔,我赶紧闭上略显雾气的眼睛,不行,我得赶紧找个话题转移注意力了。

“呐,羽择,你也差不多把你离队的理由告诉我了吧,你再不说,我就会永远都不知道的呀,别让你我又增添一个新的遗憾嘛。”

虽然我以一脸无比平静和正经的感觉说出,但我马上就后悔了,在心里骂自己,“你怎么选了这个话题,其他无关要紧的话头不是还很多吗?现在明显不是很好的发问时机嘛...他可能就会决心不告诉我了。”还是先观察他怎么反应吧...

羽择转向我,眼神里重新找回焦点和光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然后有点勉强又有点歉意地对我笑了笑。

“果然你还是会问的呢,晚会开始前,我还担心你会不会问我退出教导队的事,现在倒也安心了...”

他竟然肯说了!明明并不是很好的气氛和时机。

羽择也收敛了他的嬉皮笑脸,重新换上一副看向远方的神情,我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仍然是抱歉地笑着说:“老实说,我真的不想做过多的解释,毕竟我的行为就是背叛了嘛,那时候说太多可能影响你的情绪,所以我想着你要带着对我的愤怒,坚持到最后,然后挂着士官军衔来质问我退出的原因,这样倒是比较理想的情景,不过这种设定好的结尾怕是来不了了,我们无论是留下还是退出都通向了同一个结局,有时想想真是玄妙。”

此时,晚会表演上了最后一个节目,吉他弹唱,改词版的《南山南》。曲子忧伤的旋律加上吉他特有的和弦,非常容易勾起人们对往事的回忆,幕布上又滚动着,大家从新兵到现在的照片,那里有着我们才能读懂的故事。情绪就像翻开泛黄日记上升腾的尘埃,毫无分寸地刺痛着心里柔软的角落。

“你想得太多了吧。”我也模仿他的神态故作轻松地说。

但发声的沙哑让我的情绪暴露无遗,我清清嗓子,继续说:“无论我们的结局怎样,我从不把你当作背叛者,虽然会感到寂寞,但我想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我最不怀疑的就是你对转为士官的决心。

其实相比于要你给我解释原因,我更希望能为你分担一些事情,至少这样,还证明我这个战友当得还不太失败。不过你不愿坦白的事情我也不好强求,只是想要了解你,帮助你的这份心意,几天后就要过了兑换期了。今晚就对所有的困扰和执念做个了结吧。”说完我冲他笑了笑。

羽择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像是在克制什么情绪,终于他也抬头朝我笑笑说:“这样啊,看来我所设定的结尾还是有点太小看你了,对不起,感谢你没把我当成背叛者。”

推心置腹地交流,从羽择离队后就没有过了,我回来之后,他似乎在躲躲闪闪,我们渐渐错开了许多时间。现在我也知道他躲闪的理由了,也感觉到遗憾,像这样久违的谈心,明明有很多机会的,却因为彼此的猜想和顾忌,白白错过了许多珍贵的光阴,拖到现在,才后知后觉...

《南山南》的和弦刷出了一层雾气弥散在眼前,明明马上就能知道羽择退出的真相了,但又觉得,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愿这宴会的结尾能稍稍延缓,就当是时光的一种补偿和重温吧。

羽择对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很惊人的原因,只是因为和亲戚的电话中确认了舅妈身体不大好了,需要有人去照顾她...我已经自觉不能留队了...这时我应该出现在她身边,我反复思考着自己努力的意义,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后来我发觉,自己的努力和坚持,全都通向一个目的——我要让舅妈——这个重新为我生命注入色彩的人,过上更有尊严,更体面的生活。”

我不禁把他和过去的自己重合起来...

“如果舅妈出现什么情况,那我会觉得自己都在做无用功,倒不如把现在‘逃离’的时光用来好好一起生活,可能她会骂我没出息,即使会让她生气,那也是我的荣幸。我经历过父母的离去,因此我更放不下,我更知道守护和陪伴的重要。

所以到自己要作出决断的时候,不应该有什么犹豫。但我还是害怕了,我害怕被贯以背叛者的名号,我一直在思考着要怎么来面对你,明明是你曾努力帮我开启了新的可能性,如今我却要亲手把它关上,感觉这都是对你我共同奋斗时光的否定。

哪怕我终要回归以前的生活,这是我可能性的局限,我认了。但唯独要对你做出背叛和否定,让我思前顾后,我第一次觉得你是个这么难搞的人物。

之后的几天里,我一边努力地在你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给你做最后的交流和鼓励...在我认为你一定可以坚持到最后时,就悄悄离开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我认为只有如我这种性格别扭的人,才会搞什么伪装,想不到竟然有人为了我而去戴上假面,而我还心安理得地待在他身边侃谈将来,要是我能够早点察觉就好了。

我心痛地说:“对不起,真是辛苦你了,你也藏得太狠了吧,要是我能在点察觉到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更珍惜时间了,你也别小看我和你自己了,我们走过那么多故事,应该更有自信地面向未来,哪怕以后不能一起奋斗生活,但过去时光里努力过的自己,已经为我们积攒了许多勇气和可能性,唯独对于艰苦时光里的自己,不能背叛。”

羽择把头扭向一边,支吾地说道,“到现在了,还尽说些漂亮话...这难道就是你最后的鼓励吗?”

我没有回答,我怕一丝轻微的动作,那个最先坚持不住的人会是自己...

我回想自己的家人和高考那段时光,以及后来的住院事件。

会不会,爸妈也在为了我而装出一副模样呢?

会不会,被精心呵护着的,是那个只觉得自己在牺牲而任性张狂,毫无觉察的我呢?

会不会,爸妈也积累了许多压力但依然不在我面前泄露...为什么总是后知后觉,那个被蒙在鼓里,被精心呵护的任性的自己啊!

视野越发的模糊,感觉要输了...

羽择突然说:“离队后,我在炊事班干活,累是累了点,想到你还在坚持,我就觉得自己还能干挺多事,我才不要输给你。反正日后我还得照顾舅妈,学得倒是挺带劲,和身边的战友互动也多了,逐渐发现一些以前因为拼命追赶目标而忽视的时间,是那么珍贵和暖心。

后来有一次我过生日,大家为我庆祝,他们把蛋糕拍到我脸上,我想起了我们新兵时也这么弄过班长,现在我倒成了被弄的那个,我当时笑着笑着就哭了,我们从相聚到别离,不过两次生日吧,这时候你在就好了;

每当为战友们做饭,看他们吃得正欢时,这时候你在就好了;

每当我和战友们耍宝侃大山时,这时候你在就好了...”他的声音被吞咽了下去。

眼泪开始随着吉他和演唱的节奏,无声敲打下来,我艰难地笑着说,“但至少,我们还能一起看看晚会,相互真诚地交流,最后到个别,结果还不算太坏。”

羽择转过头来,相互看着对方的哭相,估计被恶心到了,就一起笑了出来。

“羽择,是我输了,以后我请你吃饭啊。”

“还是我来吧,说不定是我先输的...”

我们都没有追究这个约定的实效和意义,用心照不宣的沉默,来观赏晚会的尾声,来见证故事的结束。

“伤别离,不哭泣,来日再相聚;伤别离,不哭泣,来日再相聚...”

改编的《南山南》,为何结尾的旋律总在心中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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