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
--海子《传说》
今年的某月某日,和母亲通电话,闲聊中她告诉我:“李成栋死了。”我“哦”了一声,脑海中立刻浮现了最后一次见他的情形,冰天雪地里,他坐在村路上,大口大口地喘白气,脚旁是载了一大垛柴禾的爬犁,远远地看见我,就亲切地朝我喊:“是不是小雪?你还在齐齐哈尔呢么?”那是2003年,我已经大学毕业,离开齐齐哈尔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一年多了,自从我上大学,他每次见我,都是这句话,而且一字不差,这让我忍俊不禁,我正想前去回答,被母亲牵住,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开了,余光中我看见他脏得发亮、破旧得钻出棉絮的袄裤。
母亲告诉我,他大概得了老年痴呆,这几年越发地傻了,连脸都不洗了,以至于上面都长了皴,象从煤堆爬出来的,每天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从早到晚拉着爬犁走,或是漫山漫野地捡柴禾(尽管家里的足够烧),或是去各村的坟茔地拾死人的衣物,捡来的柴禾堆到自家的柴垛,拾来的衣物或穿或摆在家里的某个角落,不许任何人动,幽幽地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李成栋,是在我没有记忆时就已经存在了的一个傻子,关于他的傻是先天还是后天的问题,好象从来没有人追究或谈起过。他有一个弟弟叫成梁,年轻的时候去服兵役,复员之后国家给安排了工作,退休之前一直是大庆某区劳动局的领导,经济条件在大庆居中等,之所以提他,之所以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李成栋天天把他的这个弟弟挂在嘴边,他逢人便说他弟弟李成梁如何如何,无非是说他弟弟优秀又有钱,可是优秀有钱对他又有什么帮助呢?在我的印象里他弟弟只回来过两次,尽管我们村到大庆不过二三百里的路。听说李成栋死之前的几年里总在不停地说:“快了,快了,我兄弟要来接我去过好日子了!”可是至死,他没有去过大庆一趟……
还有一点是李成栋是结过婚的,他的已逾不惑的儿子永泰就是一个明证,这曾让幼时的我很是疑惑,不是疑惑傻子怎么可以结婚,而是疑惑谁会嫁给一个傻子,他的老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我了解的是他的儿子永泰,永泰结过两次婚,据说第一个老婆是一个极其贤惠能干的人,但是在生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产后大出血死去,这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女孩,由于无力养活而以二百元的价格卖给了县里的一个工薪家庭,这个女孩的哥哥,也就是永泰当年留下的大女孩两岁的小宝,去年二十三岁----这个男孩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三岁。这要从永泰续弦说起,十年前永泰在大家的极力撮合下娶了一个邻村的身强力壮的寡妇香子,香子带来两女一男,女孩年纪都和小宝相仿,香子眼看着自己的女孩一天天发育并出落成大姑娘,她再也不能忍受整天防备小宝了,她旁敲侧击地要小宝出去打工,小宝真的走了,那一年小宝十七岁。
有人曾问永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在香子和小宝之间做一个选择,你要谁?”永泰的回答是:“当然要香子。”是的,永泰是个老婆至上的人,但是他在老婆心中并不如此,老婆跟村里的石老六已经相好多年了,石老六是这个村的村长,住着一个倾其所有并欠了一屁股债盖起来的给儿子结婚用的大瓦房,农闲时节这里聚满了打牌的人们,永泰是这里的看客,老老实实地在打牌的人的身后站着,看到高兴处,“嘿嘿”地笑两声。石老六常常光天化日之下去他家的炕头上躺着,色迷迷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香子身上游走。永泰是知道这事的,因为老六曾经很明了地跟永泰说:“永泰,我跟着(我们那里意为相好)香子,香子的奶子好大!”永泰听了,仍旧“嘿嘿”一笑,该帮家石老六干活还是干活。永泰很能干,他养了一头很壮的耕牛,春天帮石老六犁地,秋天帮石老六拉柴禾。其实石老六并不是一个横行霸道的人,他初中文化,在村民中很高了,石老六很明理,谁家的夫妻闹离婚了,或是谁家兄弟赡养老人吵架了,都请石老六去调解,每次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平息纷争。永泰家并不存在以上的问题,所以石老六帮不上他任何忙,这就让全体村民更加疑惑了,凭什么永泰对石老六俯首称臣呢?不得其解,大家对他的评价只有一个字:傻。我想,也许永泰太善良无私了吧?连老婆都要大家共享。据说李成栋在家里目睹过石老六和儿媳的苟合之事,所以李成栋在这个村里最讨厌的人就是石老六,每次见到石老六,总要别过脸去,这一点让我确信:傻子也是爱憎分明的。
有了以上的交代,你会可想而知,读过一些书(大概初中一二年级的文化)的小宝对这个家庭的强烈不满,听说小宝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个家,走了倒清净!”由于在外求学,我好多年没有见到小宝了。在我的印象中,他还是十一二岁时的样子,瘦弱的身子,黝黑的皮肤,紧绷的脸上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紫黑的嘴唇总是下意识地紧闭着。我想象不出他说这句话时成熟的脸上如何地悲凉。近几年,每次回家,总是从母亲口中零星地得到一些小宝的消息:“小宝去长沙了,在一家饭店给人家包饺子!”“小宝处对象了,和他一起打工的一个河南小姑娘,过年领回来”“小宝把这几年打工攒下来的两千多块钱给那小姑娘买了一条项链,那小姑娘却跟别人跑了!”“小宝又去北京打工了,他爸说很久没有打电话回来了!”……
最后一次得到小宝的消息是在去年正月,那是一个很明媚的星期天中午,我嘴里咔嚓咔嚓地咬着红富士跟母亲煲电话粥,猝不及防,母亲说道:“小宝死了!他和咱家晓(我弟弟)同岁,从小没妈,我一想起就难受!”母亲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我停止了咀嚼。母亲说,永泰是前几天接到噩耗的,那是一个陌生男子急急的声音:“李小宝是不是你儿子?他在山海关上吊自杀了!”永泰来不及悲痛,四处借了盘缠钱,和石老六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身后一片人声鼎沸。那两天,只要人们凑到一起,话题就是小宝,他们对小宝死因的推想达成一致的观点,就是跟继母不和、对父亲不满及对前途的绝望。大家都对这个从小就没妈的孩子寄予无限的同情。两天之后永泰和石老六回来了,他们是怕拿那天价的丧葬费而逃回来的!永泰是沉默的。但当人们不再谈论小宝,永泰又成了老六家牌场的看客,偶有年纪大的关心别人家长里短的老女人问:“永泰,你不想小宝啊?”永泰艰涩地笑一下,就又别过头去继续看牌。
和母亲通完电话地那几日,我的脑海不时浮现小宝十一二岁时的模样:瘦弱的身子,黝黑的皮肤,紧绷的脸上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紫黑的嘴唇总是下意识地紧闭着。想着想着,泪水就会蒙上双眼,小宝又在我眼中幻化成一棵枯黄的草,在山海关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吱吱”的叫声。
山海关。自杀。这又让我想起一个始终活在自我世界里的天才诗人的死,海子短暂的阴郁人生里尚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惬意,小宝有么?海子如流星飞逝,在夜空划过一道耀眼的光,小宝有么?没有人会铭记一个平庸孩子的死。
于是那一刻我的心里又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如果再有机会给我的学生讲海子,我会向他们讲同样在山海关定格了自己青春的小宝,讲他傻得可怜的爷爷和父亲,讲那伟大之外的无数我所熟知的卑微生命的生和死,我要告诉他们,最深奥的课本,其实是生活。
此刻,我想,假若悲情的海子的灵魂有幸在山海关邂逅悲惨的小宝,小宝为他讲述自己的家庭,面对无力帮他的事实,海子会再卧一次轨吧?
写于2005年10月15日;2010年7月29日稍作修改;8月8日听说永泰得了胃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