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时代-三姨

三姨在家里的女孩子中排行第三,在全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都是不受注意的角色。我妈说,有一次吃晚饭,她没来,大家也没注意到,直到上床睡觉,才发现她那位置空着,急忙发动一家人出去找,才在一个田坎下找到——她在那里睡着了。

也许正是因为在家里无足轻重、经常被忽视,三姨的性格变得阴冷而倔强,从小学会了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宣示她的存在——她跟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合不大来,几乎每件事上都要找点别扭,大家也因此联合起来更进一步轻慢她。

她成长的时候,家里情形越来越差。她上了两三年学,据说成绩还不错,不料遇上所谓三年“自然灾害”,饿得连路都走不动,到学校近五里地,竟如同到天边一样遥远,也就从此辍学,一边洗衣割草,一边等着长大出嫁。后来她嫁到了平坝里。

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姨家所住的院子旁边有一个不高的石岩,石岩上有一排人工开凿的洞,黑森森的,像一个个张开的口,当地称“蛮子洞”。“蛮子洞”相传是蛮子住的地方,远古蛮子国时留下来的;又有人说是先人为躲避蛮子而开凿的。后来我查资料,有专家说是古人的墓葬。总之,当年到三姨家走人户,经过时很害怕。

到了晚上更害怕,因为外婆要和三姨摆龙门阵,晚上我一个人得先上床睡觉。床是那种老式的婚床,雕龙刻凤那种,破旧得一点漆色都没有了,再加上挂的花纹古怪的麻布纹帐,在低矮的屋子里显得阴森森的。更要命的是,隔壁堂屋里还摆着一具寿材,黑而不亮、落满灰尘。油灯一端走,屋里黑得啥也看不见。我蜷缩在被子里,脑子里尽是浮现白天路过坟地时那些张张牙舞爪的坟墓。因为害怕大人笑话,又不敢哭,又不敢喊,不知怎样睡着的。

三姨父姓叶,我叫他“叶保保”。他是家里的独子,母亲死得早,从小跟父亲一起过。堂屋里的棺材就是三姨父的父亲为自己准备的。那时候的人大约把死前就拥有棺材当作一件荣耀的事吧,就像现在的人把婚前就拥有房子看成荣耀一样,我看到过好多人家都喜欢把棺材堂而皇之地放在堂屋里。

据说三姨父的父亲是远近出名的怪人,奇犟,认定的理,十头牛都拉不转。他经常跟人扯皮,远亲近邻谁都不想跟他打交道。我小时候尽管到三姨家去了很多次,对老头子还是没有什么印象。大约是82年或者83年,回老家又见过他一回,他坐在屋檐下划篾条织背蒌。我问他以前的事,他告诉我,解放前生活比现在还要好些,而且还肯定地说,不光是他一家,大家解放前生活都好些。这次不经意的闲话对我后来的世界观有过一些影响,在此感谢他,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我不知道三姨父受他父亲的影响有多深,但我自小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基本上都是与人发生纠纷。他在自负方面与大舅非常相似,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说话很“冲”,三句话不对就可以跟人翻脸。三姨比他大三岁,据说结婚后家里的大事都是三姨拿主意。而三姨也是喜欢找别扭的人,因此他们总是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彼此火上浇油,很小的事都可能最后弄得不可收拾。我曾经长期无法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因为他们对任何不合心意的事物的判断,几乎都是充满敌意的,并因之为了维护自己而无所不用其极。在他们的口中,一切不是都是他人的,而自己不但正确而且永远无辜。

大学毕业后有一年,我到外婆家过年。三姨父知道了,专门跑到千佛寨来找我,要我给他写状子。他与邻居因为猪圈的问题发生了冲突(其实论起来还是很亲的亲戚),双方已干过一架,因为两个儿子都未成年,他们显然吃了亏,他要到法院告状。事情大致的经过我已听舅舅们讲过了,但他要我在状子上写的却与我听到的完全不同,充满了肆意的歪曲和构陷。在他的口中,对方不仅毫无道理,而且毫无来由,简直就是个人格变态、精神分裂、无恶不作的强盗和恶霸,政府抓去枪毙十回也不为过。我有些不以为然,提醒他这些匪夷所思的情节写上去人家会不会相信。他说,你别管,就这样写!这份状纸后来的下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场纠纷旷日持久,差不多拖了十来年,其间架打了几场,官司也打了若干次。

80年代中期,我这些农村中的亲戚陆续做起了小生意,走村串户收废品、收头发、收鸡毛鸭毛、卖针头线脑小百货之类。精明的三姨父也投入了这个大潮中,渐渐做成了二道贩子。他在镇上租了个房子,不用亲自走村串户,而是把别人收上来的东西高价买来,然后低价成批卖给工厂的收购点。比如说吧,一斤鸭毛三姨父五元收来,三元五卖给厂家,决窍是在鸭毛中掺入鸡毛和盐巴。

他不断调整自己,什么生意好做,就做什么。他挣了不少的钱,但我听到的更多的消息是他如何把挣下来的钱用在了两个读书的儿子身上,他们自己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他和三姨都非常重男轻女,最小的女儿很早就辍学了,为两个哥哥让路。他和三姨都是极端好强的人,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出人头地,而出人头地的目的是为他们“争气”。

“争气”这个词是我们中国人的常用语。在国际上,我们要为国家“争气”、为民族“争气”,在社会生活中,要为家族“争气”、为自己“争气”。我们总是莫名其妙有“气”,总是把他国、他族、他人都看成对手,看成此消彼长、敌进我退的关系,总是在永不停息的“争”之中。“不蒸馒头蒸(争)口气”,目的仅仅是压倒或者在想象中压倒他人,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最后,三姨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专科。为了专升本,他们不惜血本走门路,又花了很多钱,而且为了让两个儿子在老师和同学那里有面子,对他们的要求总是有求必应。听说我这两个表弟要起钱来一点都不心软,而且在学校把自己的家庭描绘得相当中产。毕业后,他们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几乎不再回家。但从此,他们成了三姨和三姨父骄傲的资本,四周的人总是听到他们如何优秀、如何受到器重、如何即将提拔的好消息。

他们的女儿成年后先是到广东打工,当过洗头妹,后来嫁给了当地一个司机。小俩口替人开中巴车跑短途,一个当司机,一个卖票,倒还和谐。后来三姨和他们闹僵。据说那是三姨父和别人的一起纠纷,又去打官司。有一件比较隐秘的事被对手知道了,官司一下就打输了。三姨和三姨父商量后,一致认为是女婿故意泄露出去的,出卖了他们,决定不依不饶,天天吃在女婿家、住在女婿家、女婿出车也跟着,意思是今后一切都要他们包了。如此一两个月,女儿女婿没办法,趁他们松懈的时候,连夜跑到外地打工,躲起来了事。

2004年初,我父亲病危,在重庆沙坪坝住院。三姨和三姨父那时已决定长期在重庆城郊做小生意,因为他们的大儿子在重庆一所中学当老师,也是就近互相照顾之意,再说邻里关系已经势同水火,很难在家乡呆得住了。那天几个舅舅相约从老家赶来看我父亲,三姨听说,也过来汇合。很多年没见,已经有些想不起她的样子。我仔细打量她,人精瘦,个子在她们姐妹中是最高的,很干练,话不多,语速快而短促。舅舅们问她在重庆的情况,并推测她一定在大儿子家带孙子。她大抵说,大媳妇和她家里人不好,看不起农村人,孙子不要她带,大儿子耳根软,她也难得到他那里去了。

我注意到,三姨见到兄弟姐妹,似乎也不是很自在,难得笑一下。那天她呆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因为后来他大儿子要过来,并在说要请大家吃饭。三姨听说,马上就要走。大家都有些诧异,挽留她,但她执意要走,而且自小她决定的事,是永无改变的。大家就不好再说什么,让她去了。

那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从此以后,三姨基本上从大家的生活中消失了,过年过节都不跟大家联系,电话也打不通。大家都猜测是兄弟姐妹中,有谁把她得罪了。

就在今年一月份,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二舅的电话,说三姨在重庆生病死了。我们都很震惊,因为此前连她生病的事都不知道。我妈问到三姨父的电话,立即打电话给他。三姨父哭着说,她死得惨啊,是被医院害死的。本来是一般的胃病,医生乱用药,吃了就吐血,给活活害死了!

普通胃病哪能医死人?我带着我妈还有一肚子的疑问和怒气赶到重庆。人已在殡仪馆等待火葬,我们直接到了殡仪馆里设的灵堂。三姨父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控诉医院的罪行。我有点气势汹汹地对三姨父家里的人说,为什么不打官司?不能这样就算了!三姨的女婿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打啥官司嘛,哪个有那么好的精力?而且哪个保证能打赢?

几个小时后,我弄清了事情的全部原委。原来三姨根本不是什么普通胃病。大半年前就被诊断出胃癌晚期,在重庆各大医院辗转治疗,最后病重得这些大医院都不收了,被现在这所一般医院收下,进行保守治疗。至于血,早就开始吐了。医院确有怠慢之过,错用了一种药物,但并不是导致死亡的主因。而且通过他的儿子和女婿们的交涉,医院自知理亏,免掉了住院费、医药费,还赔偿了一些丧葬费。我不知道为什么三姨父在我面前反反复复一口咬定全部责任在医院,三姨只是普通胃病,癌症两个字提都不提。

火化前一晚我们在灵堂守夜。除了我们这些三姨娘家人和她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三姨父那边没有一个人过来。

三姨的二儿子毕业后在成都附近工作,并在那里结婚生子。我特别观察了三姨的二儿媳,因为三姨父跟我说,两年前她生孩子的时候,和她妈多次打电话,请求三姨去帮忙带孩子,说好带一年。但一个月不到,三姨就被她和她的父母赶了出来,不许进屋。原因呢,无非是二媳妇和她父母太坏,儿子又无可奈何。她是个中学教师,我和她谈了几句,看这女子怎么都不像三姨父口中所说的那种人,何况既是说好去带小孩,断没有无缘无故又要赶走的道理。

灵堂中的空调坏了,吹出来的风时冷时热。外面下着细雨。夜很黑,很冷。 我跪在三姨的棺材前给她烧纸,一面看着她的遗像。遗像中的她就像我上次看到的一样,精瘦、干练的样子。我想起了很多的事,关于她、关于三姨父、关于他们那总是与他人纠缠不清的一生,突然,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三姨和三姨父,跟大多数人一样,是这个社会中卑微渺小的生灵,他们底层的身份、小时候被漠视的经历、狭小的生活范围、低下的文化水平以及谋生的艰辛、受欺压的社会地位,造成了他们类似于受虐的生活感受。因此,他们在对待事物时,总是本能地作出不利于己的判断。受虐心理放大了来自外界的威胁,并加倍做出了自保的反应。因此,在叙述或在头脑中呈现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们总是不会放过有利于维护自己的利益的纤毫细节,而对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方面却视而不见。我相信三姨父向我叙述三姨病情时,并不是刻意隐瞒她胃癌晚期、早已吐血的事实,而是他的内心中,已无法呈现这些事实。

我不知道我的这种分析是否贴切,但我知道在我们中国,有大量象三姨和三姨父这样的人,他们一辈子处于是非之中,总是与身边的人和事过不去。

对于三姨而言,一切的苦难、辛劳、纠纷、欢慰和悲伤都结束了。在三姨的灵前,我祈望天堂里面一切和谐,再无烦恼。愿她从此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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