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哑巴,从那一年逃过来到我们这个小渔村已经六十多年了。你刚来的那一年应该只有二十岁。什么都不懂,满脸污垢,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好肉,都是乌黑乌黑,伤痕累累的。听村里懂药理的老人说,像是被人鞭打了多次,又泼洒了盐水,以至于伤口一直好不了利索,再加上一路上风尘仆仆的,有这顿没下顿的,所以让你刚来的时候显得十分吓人,面目很是狰狞。
那天,我在距离家不远处的河滩上洗衣服,为了方便,我身上还带了块馍馍,准备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吃。天气很好,气温适宜,我看着涟涟起波光的水面便入了神,连有人靠近我身旁我都不知道,突然,我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往我腰间上冲,那股力很是奇怪,带着点冲劲,却又显得轻飘飘的,待我反应过来,尖叫起来,才发现了你。一个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你,你那脏得发亮的手,与我那块馍馍互成对比,越显得你的狼狈与不堪。此时的你,已顾不得周遭的世界了,你的眼中只有那块能让你的生命维持住一口气的馍馍了。本来受到很大惊吓的我,这时反倒镇定下来了,因为我看得出这个人没有恶意,只是实在饿得慌。我唯恐吓到你,“这位兄弟,你别着急,慢慢吃,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再回去拿。”这时你听到了我的声音,你的灵魂才慢慢回来,刚才的你理智不清,眼里心里只有那块香甜得发亮的馍馍,在听到我的话之后,你刚才疯狂地咀嚼声才开始放缓,但是你开始慢慢地往后退,试图离我远一点。我隐约意识到你并不是个普通的乞丐,你可能只是个逃荒的,你在怜惜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最后的体面,但在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的时候,我便转身回去了,我的身体总比我的情感走得快许多。我拎起衣服准备回到家中,却听到噗通一声,原来你早已体力不支,又过于迫切进食,血液供应不足,所以才晕过去。
我心里对你很是好奇,又觉得你是因为我的东西才晕过去的,心里过意不去,我便匆匆把东西放下,将你拖去了周爷爷的家里。
几天后。
“你没事了呀?”那天我将你送去周爷爷的家里,并告知了周爷爷事情的原委,爷爷便收留了你,并好心照看,爷爷看出了你身上伤痕的古怪之处,但也没说什么,这个世道,人人都有艰难的地方,何必深究呢?
可是爷爷说,你的声道并没有损伤,,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我猜可能是天生性残疾吧。你听到我的问候,对我笑了笑,比了个手势,让我在门口等着,就走了进去。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是我也照做了。很快,你就出来了,羞涩地一笑,递给我两个馍馍,我就猜到了你的意图了。你果然还在耿怀那天抢我馍馍的事,还加了一个来报答我的相救。我本来还想拒绝的,但是看了看你的神情,我突然心一动了。你很好看,在洗去那些过去之后,露出了你的浓眉大眼和高挺的鼻梁,你的嘴不算小,但是爷爷说,嘴大吃四方,定是个有为之人。你原先乱糟糟的头发,在我实在看不下去之后,我帮你剃了个清爽的发型,再帮你绑上我们当地男子都有的发带。我很是满意,觉得这时你才算正式融入我们的村子,我才不在乎你的过去。你身上的苦难已足够令我怜惜。
三个月之后,我们成亲了。
我自小无父无母,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的。周爷爷帮我向你提出了婚事,你并没有反对,而是安静地接受了。你很勤劳,很能干,什么事只要一学就能很快上手。在这段时间里,你向周爷爷学习药草知识,向李叔叔学习瓦匠功夫。在答应了婚事之后,你很快就过来帮我们的家翻新,整个家顿时就清清爽爽的。自此我的家中有了顶梁柱,我的生活也很快有了方向。
你虽不能说话,但对我是极好的,家里什么活都抢着干,连做饭这种女人家的活你都会一同处理。你做的饭味道很好,只是我吃不惯,在我们的村子所处的气候潮湿,盛产辣椒,所以家家户户都是以吃辣为主的。而你煮的饭菜时常有股酸甜的味道,像是下了糖和醋,在得知我吃不惯之后,你就按我的口味来,只是你每次都会做一道酸酸甜甜的菜摆在那里。
你是个好丈夫,只是怪我,我们成亲了两三年都没有孩子。你对此也并没有太大怨言,我心知你是一个开通的人,只是我时常过意不去。你不会说话,每天干完活之后,就喜欢坐在门口看着夕阳一点点地落下,我们村主要是靠一条溪水来汲水过日的,村里人心善,知道我是孤女,把溪水流经村里的那一段分给我造房子。所以我的房子建得高高的,下边有溪水经过,你总喜欢盯着那湍湍流过的水流发呆,我不懂你,但是能与你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只是我们没有孩子。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每次你看着夬爷爷的孙女,眼睛就会流淌出那股暖暖的爱意。夬爷爷孤苦伶仃的,只和这个孩子过活,这个孩子同我一样也是个孤儿。临近年底的时候,夬爷爷走了,孩子也没有了依靠,我便先开口将孩子领养了过来,孩子还小也就三四岁。从不闹腾,也很听话。我知道你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还很开心。
但是那晚我半夜起来,我突然发现,你不在我身边。我开始以为你半夜方便,但是许久你都没有回来。我便悄悄地走出去,待接近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很沉稳也很好听,只是半夜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我心生防备,以为是出了贼,刚想拿起棍子防守,突然听到孩子牙牙学语的声音,我透过门缝,我看见你抱着小水,正在教她说话。
这时我的泪水刷地就下来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房间的,这一夜无眠。
我记得刚抱小水过来的时候,我问你要给小水取什么名字的时候,你指了指门前的溪流。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你以前所爱的人叫滟儿。来自苏轼的诗,水光潋滟晴方好。所以你爱盯着水看,帮这个孩子取名叫小水。这些我都不在乎,可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们不是是夫妻吗?
我反反复复地在床上烙饼,我气急了,想发怒去质问你。但是等你悄悄摸进来的时候,我依旧装作沉睡的模样。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从未问过你什么,我知道你是个陌路人,只是因为偶然地原因才留下来的,我知道我留不下你,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才那么想要孩子,想要把你绑在我的身边。你是那么厉害,你的脑子是那么灵活,你能写一手的好字,能做一手的菜,能够画下很美的画......这样优秀的你,怎么会是常人呢?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一直在装哑。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要孩子,因为每次云雨之后,你每次你那么温柔地帮我擦拭身体,但是我爱你,所以我会尊重你。可是就算你再怎么样隐瞒也好,为什么连给我听你声音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小水也在慢慢地长大,她很好看,很听话,时常会帮我做家务活,帮家里分担。这些个月来,弹炮的袭击声越来越频繁,我们的家也越来越贫穷,人们的东西开始一点一点地被搜刮,找你做工的人也越来越少,吃都顾不上,谁顾得了房子的死活。为了维持生计,我开始每天渡过河对岸,偷偷地跑去县里比较富裕的地方,拿我和小水编的草鞋,你画的书画过去换粮食,你的画很好看,县里还是有一些有钱的乡绅愿意拿他们的粗粮来换我们的书画,但草鞋也就几文钱一个。不过我们还是能勉强维持住生计的。炮弹的袭击时多时少。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下去,我们就这样一直过活,因为我发现只要我不去深究,我们就是幸福的一家人,即使小水不是我们的孩子。
这一年小水六岁了。我们的生活还是要靠卖你的书画过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我的草鞋将就卖出了几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画一直没人买,正当我灰心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穿着长大褂的人走过来,他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大嫂,这画怎么卖?”我刚想作答,却惊怕地发现这个陌生人与你是多么相像呀!我一时的愣住,反倒让这个陌生人变得有些开心,“大嫂,你是否见过与我相像的人?还有你这画从何而来?能否告知一声?能否带我去见这个作画的人?”
听到他的问题,我越发惊怕起来。不过我突然很庆幸,我因为怜惜你而不让你出来抛头露面的决定。这时我装傻充愣起来,“你不就站在我眼前吗?与你相像的人,我没见过。我这画是前两年有人逃荒被我救助了之后,画了一些来报答我的,我还嫌弃它们不值钱呢。本想扔了的,要不是这两年时势艰难,我怎么会拿出来碰运气呢?”
“实在是对不住了,那这副画能卖给我?我出一两银子。”听了他的报价之后,我越发庆幸我没有说出真话,我立马装出市侩的模样,答应了他,最后他临走的时候还特意问了我你最后走的方向,我随意答了一个。最后他发现实在问不出什么,便走了。
这一天很冷,风刮着,雨丝也零零碎碎的,但是拍打在脸上还是很刺骨。我哆哆嗦嗦地赶路回去。这时遇到摆渡张阿伯,他看见我这模样,便拿了件蓑衣给我,我刚要开口,他便把我拉上船,“什么都别说了,孩子,大伯拉你回家,钱别计较了。”我鼻头一酸,刚想和他说我有钱了,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心想回去我就去买点好菜好肉,然后下一次再把阿伯的钱结了。
等我冒着风雨要到家门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一股很香甜的味道,我知道你们都在等我回家。你们都记得我的生辰,这时我心里越加坚定我今天的选择。我不会让任何人带你走。
我很开心地推进门。突然,我看见小水倒在桌上,嘴角鼻孔一直在流血,而你惊慌失措,一直在呼唤小水的名字。
两年后。
我抱着一个很小的娃娃,坐在门口发呆,你则操着我们这里人的口音,与周爷爷在攀谈,而我们之间都很安静,心照不宣。
村里人都说,你因为小水的死,刺激太大然后能说出话来,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也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你开始变得和村里的男人一样,逗趣打诨,嘴里再也没有当初我半夜所聆听到的斯文。我知道小水的死打击了你,把你的梦想毁了。我是自私,我从一开始就想留住你,我知道你在偷偷教小水诗词,教她画画,教她说那些好听的城里话.....但是她已经不在了。
我开始有些悲哀有也些自嘲,我终于把你变成了与他们一样的男人。你没有了往常的体贴,没有了细心呵护,变得那些男人一样粗鲁和粗俗。可我却有着一种悲哀的庆幸:我把你留在身边了。
我们的岁月也就一直这样下去,像说书说的一样,变得岁月静好,温和从容。
我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了吧,我终于可以回去见爹娘了。我二十岁的时候,意气风发,执意要从上海过到广州府贩卖瓷器,不想却遭人暗害,在我的货里做了手脚。我也被控告走私鸦片,被流放到云南,我一路上都忍受着屈辱和痛苦,伺机逃跑,我的计划成功了,我也一直藏身于这个小渔村。为了保住性命,我开始装哑巴,娶了个女子,假装融入这里,可是我还是欺骗不了自己,我不和她生孩子,并收养了一个与滟儿相像的孩子,教她一切我所能给的,但是......她走了,我才发现我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那么荒谬可笑。
我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恨她,我知道她一直想留我在她身边,所以我最后也变成了我所从未想过成为的人,过着可笑的,那样岁月静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