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是在虹一失踪的第三天去的奇妙大街。
一下飞机,她习惯性的打开手机,本来想查查地图,哪知道呼啦啦涌进来一堆消息,内容大多是知道她来奇妙大街,想让她帮忙代购些衣服鞋子化妆品一类的东西。原本心头就压着事儿,这会儿看见这些更是叫人觉得有些不耐烦,索性重又把手机揣回了大衣兜里。入冬以后天气一直都不是很好,冷空气呛进嗓子叫人顶不舒服,她锁着眉头紧了紧衣服又整整背包,便往前方不远处的奇妙大街走过去。
站在街口四下一番打量,她寻着路边摊子上一个正就着一大碗醋吃包子、看起来颇为面善的大爷,走过去温和礼貌的问道:“大爷,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啊,我想问问这到奇妙当铺怎么走啊?”
大爷性格倒是挺好,停了筷子,热络的侧身往西指了指:“喏,就是这条路,一直走,走到最顶头就看见了!小姑娘第一次来吧?要是不着急啊,就这么逛逛也挺好。”
“嗯嗯。谢谢大爷了,大爷再见!”她咧着嘴和大爷道别,转身嘴角却不自觉沉了下去,眼里满是焦虑,脚下的步子也愈发的急碎,最后干脆小跑起来。
奇妙当铺的招牌很显眼,木质门框上挂着的灰蓝色、半米长的两片布帘中央正是个繁体的“当”字,叫风吹撩的裹挟在一起。小白站定在门前,寻着空档处朝里打量,内里装修简约低调,一个穿一身烟灰常服的男人正坐在色调沉郁的真皮沙发上怡然斟茶,他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抬头,刚好与她四目相对——
“要不要进来坐坐?”
那男人笑,放下了手里的茶具,嘴角的法令纹括起了他所有要说的话,面色和蔼,却又透着一股子叫人看不透的深沉。她不知怎的突然觉出一阵短暂又诡异的晕眩来,这让她极为不安,但是她还是走了进去。
“我想要一个梦,最便宜的那种就可以。”
“是这样啊,关于内容呢,有没有什么要求?”
“都可以,只要是个梦就可以。嗯,我来之前了解过这里的规矩,不论是什么要求,都是拿时间兑换的,是吗?那么,我大约……要付出多少时间?”
“既然是最便宜的话,那就,就三天的时间好了。我会拿走你三天的时间,兑给你一个梦。”
她长舒一口气,三天,还好,不算太过分,
“那么,是现在就可以取吗?可以快一点吗?”
那男人又笑,俯身斟了一杯茶推过来:“你别急,喝杯茶,等我回来。”他起身,她的目光追过去,见他徐徐转身走向了一旁的一台老式留声机。转台上正放着一张黑胶唱片,唱针很快便啪嗒一声落下来,咿咿呀呀的旋律如同涟漪一样荡漾开。她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但是也还不坏。那男人回首,冲她点点头,便进了里间。
前厅就剩了她一个人。
她揉了揉太阳穴,卸了全身的气力倚上沙发,开始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闺蜜虹一自从和男朋友分手以后情绪一直都不太好,最开始的时候说是想要给自己放松放松,请了假决定去奇妙大街玩几天,她不放心虹一一个人,原是想请假一起去的,可是哪知道刚好赶上自己手里的课题有点问题着急修改一时实在走不开。虹一又固执的非要说走就走,怎么也不肯再多商量商量,她只好服了软。虹一到了奇妙大街以后心情一直很好,不断的会给她分享一些看见的漂亮小摆件儿的照片或者一些个吃食,她就趁着做实验等数据的片刻空闲一边浏览一边回复。可是从虹一当天入住奇妙旅馆以后,事情就不对劲儿了。
“小白你知道吗?奇妙大街真的好神奇啊!我刚刚办入住的时候,这家旅馆的主人跟我说,在这里可以做任何想要做的梦,醒来以后只要留下那个梦就可以抵房钱了,也就是说是这个旅馆是免费的哦!是不是很棒?”
“还有啊,今天我在一家店里看见了条彩虹哎,觉得很适合你啊,就买下来了,回去的时候送给你好啦!那么,晚安喽,好梦。”
这是虹一发给她的最后两条语音。而后的三天不论她如何联系,虹一都没了音信,她就有点慌了。语音里提到的奇妙旅馆她查过了,的确如虹一所说,是个可以做任何想要的梦的地方,以梦抵房钱,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偏偏又说不上来,直到她翻出来一条这样的信息:在奇妙旅馆,梦不可以带走,但你可以留下。
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一阵寒意从脚底腾起来。她顾不得请假,连夜赶往奇思大街。
这条街她也查了,是突然就冒出来的一个地方。关于大街的由来说法千奇百怪,最离谱的就是有人说这就是大街东头的那棵树上长出来的,那棵树还在,街就还会长,越长越长。流言越是离奇生动,越是能激发人的好奇之心,加之这街上的确有些奇妙的生意,来这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最后干脆开发成了旅游基地。
想到这里,她习惯性的咬了咬左手食指的指甲。
“好了。”低沉的男人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喏,你要的梦境。”
她接过那男人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条皮绳项链,坠子是个薄透的小玻璃球,里面细细碎碎的星芒流转,熠熠生辉。
“真好看!”到底是个女生,面对这样漂亮的小东西不由自主的赞叹道,她将皮绳细心的折叠起来,连同坠子放进随身的背包里,“我现在该做些什么?才能给你那个……三天时间?”
那男人并不看她,自顾自坐下,还是原先的位置,端起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茶,小心的吹了吹,啜饮一口。有薄薄的白色雾气腾起来,氤氲了他的神色。
“不用了,交易已经完成了。希望你,在奇妙大街……玩的愉快……”
她看着那男人再次叠起的法令纹,心头竟有些慌乱,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可是,是哪里呢?想的脑袋一阵生疼,思绪也乱,待好些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经出了当铺,到了虹一最后失踪的地方——奇思旅馆。
守着旅馆的是个女人,样子很美,落在旁人的眼里带着叫人忍不住怜惜的娇柔,说起话来却又透着见惯了场面的圆融练达。
她很快订了一间房,那女人给了她钥匙和房卡。她刚转身,脑海里关于女人的样子就模糊一片。这让她以为是自己近来太过焦虑的原因导致记忆出现的偏差,她便回头再看那女人一眼,那女人正在簿本上登记些什么,抬头冲她笑笑又低头,温婉安静,可是转身,记忆又立刻模糊了。
那女人的样子,只在你看向她的时候,会浅浅的落在人瞳孔的表层。
她觉得周身更冷了些,上楼的时候,脚步越发沉了。
旅馆的环境很好,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除了些脚步声,也就剩些细细的从哪个门缝里漏出来的音乐声了。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插了房卡以后,灯,暖气,电视都自动打开了,她胡乱的蹬掉脚上的鞋子,把自己扔向柔软的床铺,却是片刻也不敢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幕降临。她起身,在床头一阵摸索探寻,在塑成玉兰花样子的树脂灯罩里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空空的梦境收集器。她叹了口气,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总算有一件事情是按照计划进行的了!她想。
那个从当铺换回来的玻璃球被她从背包里掏了出来,在手心摩挲了一阵,终于拿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稍稍用力,便碎了。
星芒刹那间弥散于空气中,光华渐渐淡薄。灯罩中这时却飞出一只流光溢彩的金色蝴蝶,蹁跹飞舞间便将那些星芒重新聚拢于额头的两只纤细的触角顶端,往门外飞去。
她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跟过去。
跟着这只梦境收集器的话,能找到虹一吗?她拿不准,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那只蝴蝶一直在往前飞,飞到长廊的尽头处拐了个弯,她看见一条来时没有见过向下延伸的楼梯,深不见底。她有迟疑了一下,眼见着蝴蝶就要飞远了,顾不得多想就追了上去。楼梯下到底,她再次踏上平地的时候,从裸露的脚心传来的温润柔软的触感告诉她,那是泥土。
而眼前那只蝴蝶突然就消失不见了,片刻之后,更多只相同的蝴蝶从四面飞过来,它们触角顶端的星芒将这个空间照的透亮——
这是……这是……这是大街东头那棵树的地底下!
盘曲虬结的树根并没有扎进土壤里,那树根的末梢连接的分明是一个个沉睡的人,和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这里,是奇妙旅社的储梦库,也是滋养那棵长出奇妙大街的树的养分库。以梦养树,树长出长街,长街吸引来更多做梦的人,简直是个近乎完美的循环。
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但扫视一圈后发现,右手边第三个沉睡的人,那样貌,分明是虹一啊!她立刻冲过去,拼命的摇晃着沉睡中的虹一,试图叫醒她,可是无济于事。她看着虹一脸上恬淡幸福的神情,这里每一个在做梦的人脸上都是这样的神情,突然有点不忍心。
虹一,是梦见了想要见的人吧,亦或是梦见了想要的人生吧,才会愿意和梦境一起,留在这旅馆里吧。
她颓然的坐在地上,想到严厉的教授丢给自己的完全陌生的课题,修改了一遍又一遍仍然得不到通过的报告,和那些重复千百遍的枯燥实验,突然就觉得好累啊,累到也想要这样,躺在温软舒适的土地上,安静的,长久的睡一觉。可是真躺下去了,她又打心底里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已经握在手里的踏实的幸福去换一场虚无缥缈的大梦,这样的想法叫她陡然间清醒,站起身来一把拽掉了虹一头顶的梦境收集机。
美梦嘎然而止,虹一终于眼皮耸动,幽幽转醒,见了眼前的她,忽然嚎啕出声,眼泪汹涌的掉下来,砸进土壤里消失不见。她也不说话,只是心疼的把虹一圈进怀里,轻柔的拍着虹一的背,像从前虹一每次哭泣时给的安慰一样。
“我又梦见他了……舍不得……舍不得啊……我以为我可以忘记的……但是……梦里他……朝我伸出手……我,我没有办法放弃,哪怕……是梦……”
她偷偷的叹了一口气,虹一还是那个傻虹一啊,这个解释,她已经料到了。
待虹一的情绪缓和了些,偎在她身畔,乖顺安静任由她牵着走,直到回到了长廊,她的脚已经冻得有些木了,显出黯淡的淤紫色来。
“你还记不记得那条彩虹?”她冷不丁问道。
虹一一脸茫然。
她再一次觉得头炸裂般的疼痛,光影漱漱的在脑海掠过,有什么念头突兀的冒出来,她努力的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这一切让她心惊又惶惑,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痛苦的满地打滚,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虹一,突然想到是哪里不对劲儿了。
那并不是真正的虹一。
而一直飘荡在长廊里的歌声,分明与当铺里听见的一模一样!
神思清明以后,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崩解,墙皮层层剥落溶解,眼前的一切化为一场氤氲的白色雾气,耳畔低沉的男声响起——
“不知道这个梦境,你满不满意?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下次做交易前,得先查查自己的时间余额……挺好的一个梦,就换了三天的时间,我这儿亏损有点多啊……”
而她在完全失去意识前,塞在大衣兜里的手机正嗡嗡的震动,来电提示赫然正是——“虹一大傻蛋”
嗡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