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青年与狗

(一)

电梯一如既往地挤满了人。从电梯刚发明出来以后就一直如此,好像一架电梯得把人装得满满当当,满地流油,才算是体现了它的价值。

而挤满的人又互相不认识。除了那些爱拿家长里短说事的热情老太婆以外,似乎大家也确实无话可说。于是每个人都约定俗成地小心回避开各自的目光,仿佛这铁盒子里个个都是美杜莎,碰上了谁的眼神就得变成坨光溜溜的大石头。

照常理来讲,一个二个都不说话,不扯淡,就这么站电梯里挤兑着,是个人应该都会闲得慌。人一闲得慌,就算是憋也得憋点事做。问题是,大家都你蹭我我碰你的,挤得挪不开地方,活像是别扭在一块的金枪鱼罐头,打个嗝都觉得尴尬恨不得当场自杀,更别说要干点什么事,搞出什么大新闻。

不知哪国的俗话说得好啊,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这智慧就体现在,他们总能在闲得令人发指的时刻找到事做。于是有人拿起了手机翻短信,翻朋友圈。有人瞅着电梯的镜子,把那层发蜡厚得火车都撞不动的头发捋了一遍又一遍。另一些人实在无聊了,就死盯着电梯屏幕上一点点倒数的数字,仿佛是在期待着火箭发射前的读秒。

最后还剩下那么些人。

比如卢仨。

他向来是自忖为知识青年的。

作为一个有血有肉,血气方刚,热血沸腾,割个腕飙的血都能把人烫出泡的知识青年,当然不会干冲着电梯里的镜子抹头发,挤眼屎这种掉档次的事。那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明摆着告诉全世界自己是个变态自大狂。知识青年嘛,当然要内敛矜持有风度。至于掏个手机出来翻文章,好像也不大符合他高冷的风格。而盯着屏幕发呆,更不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应该做的事。

最好的主意莫过于举本《迪兰托马斯诗选》之类的玩意装模作样地看两篇,一边看一边微微颔首,把书页翻得哗啦啦响让整个电梯的人都听见。不过出门有点急,忘了这档子事,就算是知识青年也没法随时从裤裆里摸出这么个东西。


幸运的是,就这么这么思来想去的档口,电梯已经差不多快到了。

思考人生确实是个不错的排解尴尬的方式。但是作为一个知识青年,卢仨更愿意把这叫做“唯心主义观念下对普世价值观与虚无主义的哲学思考”。

卢仨夹在人群里,呼啦啦地下了电梯,像是从玩具店里跟着洪水一块冲出来的橡皮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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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只是卢仨。

我也会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发呆,在这之后为自己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最近的理由:“我正忙着搞创作呢。现在找思路,很正常。”然后盯着电脑屏幕里白花花的色块,让思绪跟着洗完袜子的肥皂泡一块飞到很远的地方,飞进云,躲进城市之间的雾霾里。这种行为本身,其实换种说法就是脑子抽筋不好使。


特别是在没写出啥东西的时候,我妈就会严重怀疑我拿电脑写文章的真实性。在反复确认电脑没有连接网络没有单机游戏以后,这才会勉强降格为将信将疑。即便如此,因为我经常发呆,她还是经常把电脑抓过去看我到底写的什么。


而我妈又是个比较保守的人。看到文章后面比较开放一点的东西的时候,四十多岁的人跟十几岁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什么乱七八糟的。”,并转而怀疑我的反社会倾向。这怨不着我妈,毕竟我这样一个整天瞎想的人,很容易想到些让人瞎的玩意。

不只是我。

卢仨也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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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刚刚在电梯上无所适从,思考人生思考世界的时候,卢仨脑海里冒出一问题。


人跟动物最大的区别,究竟是什么。


他回想起自己听过的无数个不同版本的答案。


“爸爸跟你讲啊,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会用工具。”记忆里的父亲还没现在那么多的褶皱和头皮屑。“你看咱这筷子,就俩竹签子又能夹菜,又能扒拉饭。这动物,却只能吃几千几万年的手抓饭。”

他清楚记得小时候他爸一边吃手抓羊排,一边跟他说的这番话。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卢仨曾经最讨厌的那张胡子拉碴的嘴像长了痔疮似的左右挤弄出字句。“是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人要是想睡觉就睡觉,想吃就吃,那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卢仨也清楚地记得高中老师严肃批评他连睡三节课的不良行为。


还有好多比较笼统的说法,例如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拥有智慧。也有人说这区别在于人的适应力更强。卢仨甚至还在路边某个报刊亭旁边,碰见几个正翘着脚丫子拿着蒲扇斗地主的老头高谈阔论,说是只有人才有处女膜。这事似乎也确实不大好验证,毕竟卢仨也的确没对其他什么动物的处女膜打过主意。


一阵疼痛突然在腹部炸开,把卢仨拉回现实。

“操。”他捂着肚。


事情的发生往往是突然性的。刚刚还太阳天,下一秒雷雨交加,合情合理。刚刚还山重水复,下一秒就柳暗花明,合情合理。所以我们的卢仨刚刚还思考人生,下一秒就萌生便意,意欲拉屎,这似乎也非常合情合理。


卢仨两条腿交替夹拢着往前走,想着要把肚里的秽物和脑里的秽物都忘掉。这肚里的一泡人中黄让卢仨突然就开了窍,就像牛顿被苹果砸了才反应过来引力的存在。


人和动物的最大的区别确是不好说,但人和动物的相同点那是确凿无疑的。就算是卢仨这样的知识分子,也总得屙屎屙尿。生理问题没解决之前,这知识分子跟动物还真没多大区别。不,应该是哪个人在生理问题这方面都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宋荣子这种无欲无求的圣人,也不见得不进行新陈代谢。

不过知识青年和动物到底还是有那么些许区别的。例如知识青年可以到处留下思想留下文章,但到处留下大小便,实在是不可取。

肚里那堆东西像是着了火,把肚皮烧灼得生疼。

“还是得找个地解决。”他想。

然而知识分子着实有些功底,硬生生地憋住了,跟个没事人似的随着人流继续往前走,颇有些当年邱少云忍着燃烧弹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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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上一节中我们提到卢仨忍着肚疼上了街。


也许有的读者已经反应过来一处谬误,为何卢仨不直接上电梯回家解决生理问题?


这个问题涉及到人物性格的设置,属于故事外话题了。但我现在可以用这个角度回答:从人物性格的角度来讲,他会非常回避大便之类的想法。现在他已经跟进了人群,如果这个时候回头,将会引起人群的注意。回电梯仅仅是为了大便这样的做法,显然非常不优雅。作为一个知识青年,他不会给人们怀疑自己粗俗的机会。

我之所以会这样言之凿凿地这么写,是因为我自己就经常这么干。

我一直很不好意思在上着课的情况下拿着一大卷纸跑出去。这会让全班都知道我是去解大便。因此我总是一次抓三四张纸,假装不经意地揣兜里,再掏出一两张抹脸,揩鼻子。在大家都快遗忘了我裤兜里剩的纸以后,假装镇定从容地举手,上厕所。

然而这导致了另一个谬误,所有人都以为我上厕所从不用纸。

你看,小说往往来源于作者的亲身经历。这就是为什么作家们都会干些美其名曰“体验生活”的事。或许我到现在还没能成大文豪的原因之一,就是体验得不够。说不定我多了那么几十年性生活,对爱情的理解就会提高那么几个档次,也就不至于在这里揪着大便这个题材不放。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表达一件事:卢仨是不会轻易表露上厕所这个想法的。而由于放不下知识青年这个身份,这才让他在文章中受肚疼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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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条街卢仨是非常熟悉的,但墨菲定律的存在使状况非常糟糕。越想找厕所的时候,却越找不着厕所。

“这只是唯心观带来的错误判断。”卢仨反复告诉自己。

可是甭管是唯心还是唯物的思考方式,事态依旧未能得到改善。一整条街的厕所像一夜间全都乘着神州二十号上了天,消失得无影无踪。卢仨满脑子的思想和文化,都被肚里一连串的爆炸给蒸成了油汗腻在脑门上。谁要是让他现在吟句诗,估计他只哼唧的出来毫无逻辑,只残存读音联系的字句。

从这个角度看来,憋条这种行为代表了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但卢仨不想学习康德来一场哲学思辨,他现在只想变成条狗,往大街一坐,就痛痛快快地撒一泡野,撒完就痛痛快快地跑路。遗憾的是,卢仨是个痛痛快快的知识青年,比一条狗多了“体面”二字。

一般来说,街边的餐馆通常都会有厕所。这一点卢仨作为知识青年当然不是没想到。

“只是我就这么直冲冲地奔厕所,也不给钱,也不吃饭,太没涵养。”


于是卢仨在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上中困顿,迷失,从街这头跑到街那头,一次次从餐馆面前匆匆路过,惹得门口的迎宾小姐跟他来回鞠了五六躬。他肚里的玩意也在肠道里困顿,迷失,将他的意志腐朽破败。他的身份也一次次困顿,迷失,知识青年的头衔变得扭曲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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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最近我跟我妈因为这篇文章吵了一架。

起因简单,尽管我在电脑上设了密码,但就那么一次忘了关机,就被我妈把文件翻了个底朝天。虽然让她失望了,没有翻到小黄片或者游戏,但是她看到这篇文章还是很生气。

“这就是你说的作品?”

她提着电脑指着这篇文章上的“处女膜”,“大便”等字眼。

而我又是一个特单纯的乐天派,有次跟同学玩三国杀,主公以为我是忠臣给我喂桃子我还坚决不受,说这是作为一名反贼的职业操守。那一局被人骂得够惨,这足以说明我的纯真无邪。所以当我妈指着敏感词汇跟我闹腾的时候,我还挺骄傲地说:“对,这是我写的。妈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时一直没弄懂妈为什么要拿处女膜这三个字跟我闹腾。这么一想,我差点开始怀疑我的身世。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一点点,要是我儿子整天跟我说要搞艺术创作,最后在画布上画下一枚精致的生殖器,就算他画得活灵活现,我估计也不会太开心。

更何况,我妈还看见了第二小节我把她描述成封建保守,疑神疑鬼的家长形象。要是以后我儿子在他画的生殖器旁边批一个“我爸看不下去,他太保守了”之类的脚注,我估计也不会太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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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卢仨还是没有找到厕所。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条刚方便完,痛痛快快跑路的狗。


小步变得匆忙,连接成大步子,两腿渐渐甩开,他能感到腿毛掠过空气,像失重一样。这场漫无目的的寻找显得毫无意义,一切都模糊成了颤动的泡沫,人群向背后流过,流成混乱的色泽。晃动的视野里,一切都显得像是梦,只有肚里的疼痛一次次把他从幻觉里拖将出来。他跑,他跑。

没有目的。这只是出于本能的疾奔,咆哮卡在他的嗓子眼,愣是刺住噎不出来。

突然,一股暖流抓住了他的步子,擒住了他刚撒开的丫子。霎时间卢仨就停了下来,浑身一激灵。

这一哆嗦,像被冷水泼灭了便意的火焰。他肚里一落,没了那灼人的疼痛感。

卢仨回想起很多事情。他回想起康德的哲学思辨,他回想起动物和人的区别,他甚至开始回想生活的意义,回想自己的本质,看刚刚经过的一个个路人又一次从他身边经过,开始思考时间与人生理行为之间的联系。他嗓子边挤出来很多术语,很多专有词汇,很多种主义。但卢仨把它们都咽了回去,流进裤裆里。他开始回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成为了知识青年。

他叹了一口气,原地站了一会,然后回身,痛痛快快地跑路,往家里赶。

活像是条刚方便完的狗。


The End./Fin./Finn./劇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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