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姐发来信息的那天,我正望着窗外被防盗窗切割成长方形的灰土土的天空。
她说:“老宝,我结婚了。”
梁小姐是我大学同窗,睡我的下铺。我们在那间两室一厅的神奇宿舍里,屈居于最外围的客厅。她让我最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口即便历经沧桑也绝对不会变味的天津话。且每每语出惊人。在整个大学期间,她见证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分手、恋爱、再分手、再恋爱。这让梁小姐在不断审视爱情的同时,不疾不徐的让自己单到了内伤。而我每天的长长的电话粥就像午夜的FM一样,成为一个旁听者的《今夜不寂寞》。
诸多回的分手以后,我便学会了潇洒且自以为无谓的觉得,男人这个物种无非就是用来打发一下大学无聊寂寞的时光和消耗一点本来就单薄的通讯费。然后在东风渠的河边培养一下那将散未散的分手情绪,好歹也能憋出一篇矫情的博客挣个人气。但其实我清楚我自己,我就是因为太缺少关注而让自己陷入一段又一段感情。现在看来,那这只是一个寄托,一种诉求,直到自己在某一天醍醐灌顶的醒来,那些自以为美好的人和事物,其中都夹杂了我们对它不着边际的美化。爱与痛苦,都是自己的想象。
我很伤感的躺在床上问她:老梁,这个世界上什么才是万能的?
她说:”就你不是有一个万能的充电器……“
“除了万能充电器呢!”
“……万能插板。”
郑州的冬天刮着很大的北风,寝室楼下小卖部刚买的热饼,拿到手里走两步就冷了。梁小姐依然固执的只穿一条裤子,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下楼晨练,然后将满满一壶热水提上五楼,坐在床沿上发呆。
圣诞节伊始,我接了一个卖巧克力的兼职。一天的薪水是30块。梁小姐为了表示对我的支持,也会一个人去家乐福买我的巧克力,然后我来一起说笑着回到宿舍。就这样到了寒假,我选择继续留下挣钱,而我的强大的个人魅力也促使了梁小姐和我一起留了下来。当时学校已经封校,为了节省一点银子,我们大胆的绕过监控,撕开封条,拉开电闸,偷偷的住进了温暖的宿舍。
可惜的是第二天刚出门,我们就被三个长的像几何图形一样的女人带到了保卫处写检讨。在她们盘问完毕,起身去找保卫科主任的时候,梁小姐对我说:“老宝,跑吧!”然后一个人撒丫子窜了出去。我当时恨不得在后头踹她一脚,这样她就可以跑的更快了。
我提溜着我们的行李,电饭锅,还有煮剩下的一点饺子,像一只钟摆一样摇晃的跑在后面。
”老宝,跑快点啊,给追上了!“
”滚犊子!你为什么不等我一个人窜出来?“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跟着往外跑啊……“
我和梁小姐一前一后,仓皇又快乐的奔跑在下过雪的北环路上。临街的音像店里老狼那嘶哑的声音,唱着2007年初冬最苍凉的际遇:
麦克 你曾经远远飘荡的生活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
麦克 你曾经像一条船长满了离离贝壳显得荒凉
麦克 你再度回到这城市可曾遇见旧日姑娘
头上插着野花
身上穿着嫁妆
后来,梁小姐因为花光了身上的钱不得不离开郑州。她走的当天,我将我的行李寄存在卖场,跑到网吧过了一夜。那个夜晚究竟多么寒冷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个网吧老板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旗渠。他说,抽一根吧,会暖和点。
那一夜后,我意外幸运的被家在郑州的小妖收留。虽然离我上班的卖场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她家里有暖气,有很软的沙发,有白色的棉布睡衣。2007年情人节前夜,我在寒风中捧着一大束促销用的赠品玫瑰花,逆行穿过人群,匆忙的走在去往卖场的路上。我和长促在超市闭门后的深夜,打地堆,盘库存。情人节当天我们的销量突破了7万。那天我唯一吃过的东西,就是一盒不小心打碎的,被当作废品的巧克力。
当晚打点完所有的工作,我从卖场出来已经是半夜12点了。当然猛然反应过来:完了,住哪?想了一圈以后我狠了狠心,还是回到了离卖场最近的学校。我在保卫科的门前对着值班的小哥苦苦哀求,希望能回学校借宿一晚。然后红着眼睛将我的学生证,我的饭卡,我的身份证,以及身上所有的零钱一个一个掏出来。保安小哥终于架不住这阵势,答应放我进去了。
我小心翼翼的绕过监控,撕开封条,拉开电闸,一屁股坐在了梁小姐的床铺上,掏出电话兴奋的拨给她:
”老梁,你猜我现在在哪?快猜!“
”网吧……“
”除了网吧呢!“
梁小姐突然从惺忪的睡意中缓过神来:
”我靠,老宝,你大半夜这么激动,不会睡了哪个男人吧!”
”滚!老子在你床上!我在咱宿舍!“
”老宝,不能啊!你又偷渡回去了?再被抓了你就别想毕业了!“
我劈里啪啦解释了一通,梁小姐终于释然的继续梦回大唐了。
那一晚,整层楼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却睡得无比安稳。后来梁小姐因为寒假的事情一直对我心存愧疚,她再打水的时候总是会帮我带上一壶,晨练结束以后总会记得给我买早餐,甚至在我睡死在寝室的时候帮我在课堂上答到。
毕业后的梁小姐去了北京,我跟随前男友来到了成都。工作不久后的一个夏天,我到北京出差,顺便去看她。她过得还不错。那个宽大的T-恤上依然印着格瓦拉。她说,这叫革命信仰懂么。我拿着点差旅费请她吃海底捞,在嘈杂的堂子里,我问她,今后什么打算。她斜着眼看着锅里冒出的热气,挤出俩字:”混呗。“语气轻松到那所有的窘迫仿佛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其实我们都知道,在毕业以后这么多年的时光中,在各自广阔天地里,我们总想做出点什么,但始终一事无成。只有青春被一点一点的虚耗在了路上。
那时的我们都有很多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那时的我们,只知道宿舍会在11月10号来暖气,邵静是全班同学减肥的榜样,身为学习委员李平从来没有翘过一节课,学校总是很low的把大食堂当舞台,金话筒的盖饭很好吃,动感地带打电话要分闲忙时,6路公交可以直达火车站,学校对面的炒凉粉在毕业那年涨到了一块五。
而现在,我们只知道早上八点半的地铁最挤,城南的房子最贵,找老公的首要条件是有钱,婚宴要提前大半年订都还没有位置,车子买到手里就贬值,到了一个地方最先问的是wifi密码,有越来越多来不及实现的承诺和被无限拖延的种种计划……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得到还是在失去。不知道生活什么时候会撕下它友善的面具露出资本主义的獠牙。我们被无数个未知推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过去。
-
11月份的北京银杏已经扑了一地。梁小姐在一间街边的发廊翘着二郎腿和做头发的小哥聊着些有的没的。
“你有三十了吧?”小哥好奇又亲切的问。
“四十了。”
“啧啧……保养的真好。你老公一定很疼你。”
“没老公,单着呢。”
“……”
一脸黑线的发廊小哥低着头,就再也没跟她说一句话。梁小姐带着整人的窃喜走出门。夜风是有点冷了,看着斑驳的树影被路灯照的明明晃晃,她一时悲从中来。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跟她回学校看看。我在电话里大骂她矫情。挂了电话的一刻钟,她发消息给我,说“老宝,我结婚了。”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当我正想表达惊喜和祝福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啜泣声。
我曾记得梁小姐在刚来学校的时候因为她的善良被骗去了一笔钱,她在派出所做笔录的样子从容而且淡定。我曾记得她新买的笔记本在寝室被堂而皇之的顺走,她站在保卫处的监控前几乎面无表情。我记得她带着浑身的伤痛依然坚持晨练。我不曾听到她对生活的一句抱怨。这一切,让她的哭声显得无比,无比地陌生。
我耐心地等她哭完,听她叹了口气,说:“老宝,对不起。我是骗你的!哈哈哈……”
挂掉电话以后,心底升起了一阵悲凉。
年初我再次回到郑州,学校已经搬离了北环路。我也没能兑现对梁小姐的承诺,再走一遍从前走过的路,再拍一些照片发给她。雪依旧很大,风依然刺骨。我已经不再记得那些哀怨,那些害怕。不再记得冬天里喝过的每一口西北风和吃过的每一口关东煮。那些过往就像出租车外呼啸而过的夜风一样,夹杂着灰扑扑的尘土从窗户缝猝不及防的钻进来,然后迅速的跑出去。
麦克 你曾经远远飘荡的生活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
麦克 你曾经像一条船长满了离离贝壳显得荒凉
麦克 你再度回到这城市可曾遇见旧日姑娘
头上插着野花
身上穿着嫁妆
……
老梁,愿我们在终将老去的那天,依然能够记得相伴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