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老家,这是个落定的真相。
假象1
当我举起户口本,祖籍一栏标注着“四川省重庆市”。这不是我的老家,也不是我父亲的。父亲的老家,只有“四川/重庆”任选二字。这个行政区划也早就销声匿迹了;这是个假象,一锤定音。
假象2
另一个假象,是妈妈的“河北宁晋”,她会触碰到黄土时落泪;一把小米,一个馒头,热腾腾的蒸汽,南方人理解不了的粉条菜;平原上成片的果林,梨树上的马蜂窝;说起“贫困的年代,条件不错的村”时,还有一丝骄傲留存。她眼中,一切都在,烙印很深;我眼中,跟着妈妈去了老家,匆匆一眼浮光掠影,游离走了再也回不来。这是个假象,一锤定音。
假象3
我在六岁之前,在雁栖湖畔的军队大院长大。我们是00后“边缘”地带的大院子弟。全都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坐在“去往北京城区”的大巴车上,离开了长满树的地方。山林和山林里的古刹抛在身后,懵懂的心思,也再也没能住下它们。“58号楼”坐落在边角,翻新了一遍又一遍,原先的样子散了;眼前的散了,最小一代的变迁人心里,同样。我似乎还是心有余念……但一锤定音了吧,这也是个假象没错。
我是个没有老家的人,这是唯一的真相。
“三口之家”藏在成群的公寓楼里,易归;但“山河”上众多“故人”的那个家,难回。
《山河故人》里,涛在年迈时听见一声“莫须有”的“涛”,我察觉到这是母性的孤独发出声来;老家是什么?——母性迎接你的孤独;浪子无涯不怕,哪怕是八十岁,也让你“青春作伴”。而我,却无处可归。
父亲拿到回老家的车票时的泪眼婆娑呢?母亲双膝触及黄土时的潸然泪下呢?泪是老家信物,这是父爱如山般的傲岸吗?是浪子的作证,是蹉跎的承载吗?但我无从拥有,我无处可归。
我想说出一句承诺,离家人归乡时常常有的一句骄傲:“我闭着眼,都能走回家!”但我不配拥有信誓旦旦的权利,我眼前是翻了又翻的路面,从容不下几百年高龄的老泥路;我眼前是扩了又扩的地铁,是川流、是霓虹、满耳的流行音乐;我也没有一口乡音,人人能谙。这承诺我做不下,我不敢说谎,我的确生怕我会迷失在迷雾的转角。我无从承诺,我怎能拥有,我无处可归。
木心老先生在暮年之时回到乌镇,但我怕我到了垂老之时还是在川流里过活。依然是延长又长的“什么”铁,是疾驰“特快”的阳关道。路驾高了一层又一层,我老了,我更会迷失在甚至是没有迷雾的转角。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是要我去寻吗?但觅一个“老家”甚至要难于“寻找亲生父母”;一朝一日建不起一座罗马,更建不起一座叫“老家”的村落。
“式微,式微,胡不归。”不是我情愿不归,我不归是我也不知我归心何来,我归心付与谁?“老家是哪里的啊?”中国人最轻巧的问题,我答不出来。
勿问我归心何在,我无从承诺,我无从拥有,我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