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海武(边缘)
“中午照常煮地瓜粥吧。”
“喂喂喂,不吃地瓜粥会死呀!”
有阵子常去好友家蹭午饭,几乎每蹭必吩咐其煮地瓜粥,好友终于忍不住在手机里向我咆哮。
不过,咆哮归咆哮,好友也不得不主随客便。特意蹭吃地瓜粥的原因,除了确实对地瓜粥情有独钟外,无非是怕好友大动干戈地弄鼎调羹太麻烦,也不忍心好友出动虾兵蟹将什么的太破费,万一吃光了好友家的冰箱,我心里也不踏实。
说起地瓜粥,它曾经是我们闽南这一带农村地区的活命粥。农村70后以上这拨人几乎都是吃着地瓜粥长大的,地瓜粥的印记早已深刻在骨子里,连普通话也带着一口浓浓的“地瓜腔”。
那时,地瓜价廉,米肉矜贵,半月里吃不上一顿白米饭、半月里闻不到一丝肉香味。
那时,愁眼所见,乃桌上一大锅能照出人影的地瓜丝稀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吃到你心底发怵,吃到你脚底发虚,吃到你几近绝望,吃或不吃,都是难受。
梁实秋先生说,喝粥暂时装满肚皮,不能经久,喝粥聊胜于喝西北风。先生的话,如果没有在饥饿的年代里熬过,恐怕难于感同身受。
后来,离家上学,一日三餐的主食总算不缺白米饭和白米粥。尽管因家贫仍须勒紧腰带度日,却再也不必为填饱肚子发愁。
后来,参加工作,终于摆脱了淡饭黄齑,终于远离了清汤寡水,平日里觥筹交错,大快朵颐,不在话下。
回想那时,每每饭局上把酒临风,真是人生豪迈!若是一星期没饭局,就像与人类社会脱了节似的。
也曾不经意间触碰到记忆里隐秘的闸门,岁月的沉渣便在心头纷纷扬扬泛起。
有一回,几个同事小饭馆里喝大酒,面对半桌大鱼大肉的剩菜,忽然有了一种爆物天胗的负罪感,大伙的思绪互相传染似的飘回了年少时光。你一言,我一句,无非是各自的一把辛酸泪,以此表明自己当时活得有多惨。最后,一直不动声色的年长同事幽幽地说:那时几乎餐餐都是晒干的地瓜丝熬成的稀粥,偶尔遇到多添放上几把米的地瓜稀粥,一口气能吃上六大碗,吃完一走动,肚子“咕咚咕咚”地响,但撑不了多久,肚子又“叽咕叽咕”地饿得叫不停。有时连下饭的咸菜干也接济不上,只好蘸着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中央的半碗生鱼露下饭。若生鱼露蘸得太频繁,家父锋利的目光立马剜了过来,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伸出他手中的筷子,叉开我刚伸进生鱼露碗里的筷头……
听罢,因有个比自己更惨的,众人顿时不厚道地释然了,曾经的贫穷与苦难都消融在继续寻欢作乐的陈酿里。惟见年长同事仍沉浸在“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中,久久不能自拔。
时过境迁,如今人们不再缺吃少穿,大鱼大肉也不再是奢侈之物,绿色的简单的粗茶淡饭反而令人垂涎。也见识过几个所谓成功的人士,讲究的可不止是美食的精致,还有进餐时的情调。个中玄妙,粗俗的我,不敢遑而论之。诚然,世间美味佳肴何其多,饮食文化何其博大精深,岂能一粥以蔽之。
人在江湖,当然免不了各式各样的饭局。明的暗的解决不了的事,有时摆个饭局就会立马出现转机,或是迎刃而解。此种饭局,关键不在“饭”,而在“局”。远的如鸿门宴、煮酒论英雄、杯酒释兵权等名垂青史的饭局,哪个不都暗藏杀机?近的如职场上商场上芸芸众生司空见惯的饭局,谈笑间或见风使舵或远交近攻,同样不乏斗智斗勇。酒量上,我先天不足,人情世故上,我后天愚钝,总学不会他人在饭局上吃着吃着就能揣摩出一套《孙子兵法》来,故而人到中年后对饭局愈觉无趣和厌烦,继而免不了被淘汰出局。
直到后来的后来,肠胃终于亮起了红灯,再对珍馐依旧,却已无心恋战,清淡便成了一日三餐的标配。吃过多种换口味的粥后,地瓜块加大米煮成的地瓜粥意外地越吃越爱不释口,越吃越神清气爽,连作怪多年的肠胃也从此不再造反。如此功效,我想应该归功于地瓜中含有丰富的纤维素和多种维生素与矿物质等成分。
有人说,熬粥如填词。但煮地瓜粥并不复杂,几乎零技术含量。肉质甜软的新鲜地瓜为首选,洗净去皮切成细块,淘洗好的大米和地瓜块按个人喜好的比例自由增减,然后加上适量的水一同下锅蒸煮即可。
出锅的地瓜粥完美融合了大米的黏稠香润与地瓜的清甜爽口,入口如兰香浮动,细腻绵长。尤其是大酒之后或病愈之初,一碗温热的地瓜粥下肚,似山间清泉,浑身通透。
地瓜粥的下饭菜宜删繁就简,一盘酱油水海鲜,一盘炒青菜,于我是绝配,胜似饕餮盛宴。
想起金圣叹临刑前给儿子留下“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十二个字遗嘱,不由地对金圣叹充满了苦涩的敬意。显然,正是日常中一些不起眼的食物,温暖了金圣叹苍凉的胸膛,给了金圣叹人世间最后一丝留恋,也给了金圣叹直面人头落地的洒脱。
终于明白,人的欲望和胃口大抵与年纪成反比;终于明白,那些沉淀在生命里的美好才是你内心的真正喜欢。
木心说: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东坡、剑南嗜粥,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木心心中的粥是温柔可人的。或许一生茕茕孑立的木心,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找到一个“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的知己,可终究造化弄人,只能徒奈其何。
在我,不恨流年,休管斜阳,哪怕心里塌了个窟窿,一碗地瓜粥也能填补内心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