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竹溪

七年前的春天,我怀着“贬谪”的心态,踏上了去往竹溪的山路。由于恰好来了一批器材,大队派了一名四川老兵来接我。这位老班长肤色古铜,言语不多,却不吝啬笑容,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十分爽朗。我们包了一辆轻卡,外加一辆绿色皮卡,就这么一前一后,过张湾,穿黄龙,直奔大山深处。这条路是从城区到县城唯一的公路,老班长走了无数遍,他总是习惯把弯道拉直了开,蜿蜒的山路,车辆被他驾驭得轻快灵动。

这条跨省公路,沿着河谷向鄂西北挺进,河谷两侧绿色充盈,公路两旁崇山峻岭。去年冬天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从颠簸的卡车上可以看到一座又一座的“白头山”从车窗掠过,山顶与山底显然还处在不同的两个季节。

到达竹山的时候,车子爬上一个山坳,红彤彤的太阳正好在地平线上悬停,似乎是为了等我。那景象,如此清晰,如此悠远,是生命中少有的明静时刻。看到山下整个小县城一览无余,我以为目的地到了。结果被告之,“不着急,这是竹山,竹溪快到了”。

穿过竹山县城,小心驶过一片工地,正在修建的潘口电站,闸口黑洞洞的,渗透出一种莫名的力量。接下来两年多,我数次从这里经过,电站都尚未建好。那一段裸露的道路,早被各类工程机械蹂躏得坑坑洼洼,非常考验驾驶员的耐心。潘口电站的闸口后来越来越像是一双巨大的眼睛,静穆中每次都与我有信息和情感的交互。

宝丰、擂鼓,县河……过了水萍,这才算是到了竹溪县城。原本五个多小时的车程,拖着一车昂贵的器材,慢吞吞到大队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不像话。山区的夜,比城里的夜更黑,也更静。

在竹溪两年半,累计往返城区到竹溪县城只有寥寥数次,每次往返都得一整天。那条路对当时的我而言是漫长枯燥的,也是繁冗拖沓的。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加水的大巴车、下车抽烟的乘客、路边的烤玉米摊子、卖茶叶蛋的农民以及憋胀的膀胱……曾经有位老领导形容那种眯眯盹盹的干部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张嘴只问到没到”,用来形容当年在那条路上经过的人,再也形象不过。

几年时间,现在回竹溪,已经可以全程高速了,时间缩短了一半,一路上除了隧道还是隧道。速度更快,舒适感更强,连同长途跋涉的烦躁一起消失的还有不再丰富的风景和心境。


小城印象

自那天起,我在竹溪工作生活了两年有余,机缘巧合让我得以踏遍那里的山山水水。

竹溪位于秦岭南麓,巴山北坡,乃鄂陕川渝四地交界之处,是中国自然地理的中心。那里春有鸟鸣夏有花,秋有红叶冬有雪,四季分明,物华天宝。既有“鸡鸣三省”的鸡心岭,也有“朝秦暮楚”古长城,既有繁华如“小香港”的大山腹地丰溪,也有物流新区水萍。其中擂鼓历史悠久,汇湾九曲回肠,天宝险峻奇秀,泉溪绿肥红瘦,新洲移民新城,向坝风景如画,双桥天池水美。还有那茶色满园的龙王埡和雾气缭绕的梅子贡。

如今,伴随交通升级,作为“中国绿谷”,主打物流、美食、旅游、物产,这里正成为一片发展的热土。千百年来的区位劣势,正在转变成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竹溪河横贯东西,县城逐河而建,连绵的山峦画出天然的天际线。牛头山俯瞰全城,几座小桥联通人来人往,没有人过分兴奋,也没有人过分失落。县城中央有座不断完善的广场,聚起这座小城越来越旺盛的人气;跃进桥只是有一点点坡度,怕是历史遗存,毫不跃进;南大街其实也不大,只不过百米长,但绿树成荫,应有尽有;还有那红光市场,更像是水果市场;月弓池折进集贸市场,没有高大上海鲜,但少不了各种廉价的山珍野味,熙熙攘攘都是百姓日常。

长期以来,交通不便,地理位置较为偏僻,流动人口不多,周边没有一个像样的大城市,并没有过度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地域特色又十分鲜明,这些因素导致竹溪人的生活自给自足,自成一体,只要在这里工作生活过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人人都是熟人。

曾经认识一个研究竹溪植物的朋友,一个教育世家,父子两代人都对竹溪的植物情有独钟,让我十分敬佩。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竹溪方言,竹溪话颇值得玩味,个人感觉是有很多古语成分,抑扬顿的腔调挫辨识度很高。

这座小城,很容易融入,让人沉静也让人沉淀。


行文至此,忍不住胡诌几笔,权当送给竹溪的朋友们:


古今长城,襟带两省

时移世迁月异又日新

谁说秦时明月汉时关?

圣母凝望,观音庙前

鬼斧神工亦或菩萨慈悲

中国心在绿谷

龙王梅子,鼎足而立

阳光雨露化作杯茗

叶叶总关情

湖泊水库,星罗棋布

碧玉翡翠映衬灿烂星斗

天地间自有大美

古树原始,金丝猴动

层林尽染长峽风光

心动还是行动?

溪水潺潺,自东流西

静谧小桥飞架南北,

是客,也是乡亲


 

吃在竹溪

不得不提竹溪的美食,县城里我吃过的并不多,有豆腐丸子汤,辣酱豆腐脑,竹笋腊肉,咖喱酥肉,韭菜盒子,以及众多的“格格”和做法独特的“烩饭”。竹溪人不轻易放过每一餐饭,同样一碗菜到了竹溪人的手里,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然而,美味在民间。城里越来越多的竹溪菜馆,真正贡献出竹溪味道的是那些散落在民间的烹饪大师。相比其他地方,竹溪人非常自信也非常完整的保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味觉记忆和饮食习惯。他们世代在那片土地上生存,更有归属感,更懂得如何对待自然的馈赠。

因为娶了个竹溪媳妇儿,所以口福不浅。岳父岳母远在深山,至今依然过着刀耕火种的小农生活。媳妇儿曾经说过,“家里除了盐,桌子上没有一样东西不是自己种的”。由于是外地的女婿,山高路远,结婚几年也才只去了几趟,每次到二老家,他们总是把我当贵客一样招待,虽然自觉惭愧,但心里边总还是乐此不彼。每次去,我都会在县城的集贸市场采购一些家里没有的蔬菜,名为孝敬二老,实为逞口舌之欲。岳母做饭颇有大家风度,只要给她提供食材,她都能变成一道道美味的竹溪菜。

民以食为天,只有在把过日子当作人生目的的地方才会如此。城里人所谓“民以食为天”只不过是为胡吃海喝找借口,吃饭不仅仅是吃饭,自己也早就不是“民”了。相反,大家吃的是新鲜,是环境,是档次,是面子,而自己一入座,立刻就变成了应酬,吃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喝或者“说”,更重要的是跟谁吃,为了什么吃。

当“吃”本身变得不再纯粹的时候,自然就吃不出什么好味道,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还有许多人,吃到最后,把自己吃得“不是个东西”。

后来才发现,岳父母家的饭菜之所以让我留恋,主要是因为食材天然,搭配合理,色彩到位,经验丰富,还有更重要的是做菜的人“用心”。

 

好好吃饭

岳父母家在一个名为青山村的山脚下,背山环水,坐北朝南,太阳很直接的就在屋前东升西落。后有大靠山,开门就见小山包,东西两边山势,一高一低,感官十分和谐,目测风水极佳。左边厨房,右边猪圈,五间土房一字排开左右对称连为一体。屋顶用的是那种很少见的青黑色石片瓦,柴火堆码到了齐檐高。门前留有一块干净平整的场子,下面落差四五米的地方是一块菜地,地边就是河岸,沿河种满了毛竹、芭蕉树、茶树、樱桃树等植物。

一座单独的小木桥是通往房子的必由之路,这几年闲不住的岳父又在木桥边搭建了一个竹棚子,种上葡萄和葫芦,与旁边菜地里的土豆、红薯、辣椒、苦瓜、茄子等相映成趣。几条黄瓜、丝瓜漫不经心爬上桥边的篱笆上,矮矮胖胖的憨态可掬,一些有意栽种的不知名的小野花点缀在边边角角,不那么齐整却也平添一丝韵味。

这种房子如果搁在城里,肯定比那种几千万的别墅要阔气得多,仅占地面积就让能让人望而却步。老屋依山而建,有几十年居住历史。去年,精准扶贫,他们家的房子被免费刷成了白色,得知这个情况我还觉得十分惋惜,因为那种鲜艳的白色并不周围的自然环境搭配。

小桥对面的坡地上,有岳父母家数十棵绿茶树。每年收获两季,年总产量不到百斤新鲜叶子,可以炒出来的茶叶不到三十斤,却是一年中很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听媳妇儿说,岳父年轻时是个民办老师,后来不知何故弃教从农。岳母本是重庆人,与岳父结婚后定居在这个小山村,与娘家走动渐少以至于断了联系。一家人就靠着养猪养鸡,种田种菜种茶以及在附近打点小零工过日子。家里原本还有个奶奶,牙齿掉光了身体一直都不错,直到去年一病不起后去世,寿高八十好几。岳母每天围着土地和灶台忙活,面带微笑福气有余,纯粹的农村主妇。岳父身体硬朗,至今早出晚归,沉默寡言,却从不见闲暇,似乎永不知疲倦。我觉得岳父简朴勤奋到了极致,而且也许是曾经当过老师的缘故,跟一般农民相比,还多了一点情怀,不然就不会有樱桃树、月季花还有猪圈、鸡圈上喜庆可爱的对联。

岳父每天劳作,岳母每日精心准备三餐。我偶尔在岳父岳母家小住几日,发现他们之间很少交流。现在觉得,像他们那样的金婚夫妻,早就吃够了生存的苦,妻子用心准备饭菜犒劳外出干活的丈夫,丈夫每日家里家外专心的干活,这本身就是无时不在的最好交流。日子平淡才是真,男人对得起家人的真心,女人心疼自己男人,这就是最好的家庭。

丈母娘的厨艺应该也是在这种数十年如一日的朴实正念中日益精进的。什么样的食材到了那口大生铁锅里,经岳母三铲五铲,配点酸辣椒、红辣椒、香菜叶子等,不时加点葱姜蒜、花椒等常见佐料,麻利儿出锅,就是一盘非常出色的地道农家菜。做起她很少做的豆腐土豆鱼头汤,辣子鸡、葫芦或者萝卜炖卤肉等“大菜”也都把握得刚刚好,一盘盘豆芽炒肉,笋子腊肉、蒜香茄子等小菜更是信手拈来。听说丈母娘就在那个灶房里就可以做出几十人吃的流水席,蒸菜、煮菜、炒菜,大锅小锅,铁盘磁盘,米饭锅巴粥,她都能一人驾驭得游刃有余。

会做饭的人都是了不得的人。岳母远在深山人未识,若有人认识,给点风险投资,就在自家搞起农家乐,我相信一定会有许多“可怜的城里人”愿意驱车前往只为一饱口福。

每次去岳父家,开饭的时候,无论早中晚,岳父都会给我倒上二两自酿的高度苞米酒,等老奶奶等全家人都上桌了才开始动筷子。我每次都看见岳父动筷子前,第一筷子一定是先给老奶奶夹菜,那时候大家都看着,他的脸上是带着笑容。他的笑容也许是享受劳动果实的喜悦,也许是面对美味佳肴的高兴,也许是身为人子人夫人父的自得。我感觉这样吃饭,就像是一种仪式,让我们对食物、对家人、对生活充满了敬畏!

某种意义上说,好好生活,就是“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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