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非典肆虐,我刚上一年级。整个国家都在惶惶不安的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儿还骑着自己的迷你版自行车“驰骋”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每天下午都有一个大叔背着喷雾器,呼哧呼哧地朝每个教室洒东西,味道很难闻,总要捂住鼻子,然后和同桌对视一眼就开始哄堂大笑。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人为了活着做了多少努力。可是,在我的生命里,那一年有蜻蜓,有雨水,有刚刚上学的新鲜感,像挤破蛋壳刚睁开眼的小鸡。
那个时候我还有幸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并不知道外面的天空和风霜雪雨。
我的一二年级在一个很小的学校,只有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坐骑”——颜色款式各异的小自行车,后面本来有两个小轱辘,骑得溜了爸爸就把它们卸掉,变成了迷你自行车。大二的时候搬到“幅员辽阔”的新校区,自行车成了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某天我看到班里有个女同学在路上一边歪歪扭扭地扶着车把,一边嗞哇乱叫,内心的惊恐简直铺天盖地而来。我震惊地跟舍友说竟然有人不会骑自行车,柯柯鄙视地瞥了我一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还不会呢!”
后来想想,可能真的是我的问题,毕竟六岁的时候我就开始“驾驶”着我的“坐骑”驰骋了。“驾龄”十几年的我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骑车上学了,路程也不远,起初妈妈在后面跟着我,后来见我稳稳当当没出什么幺蛾子,半年之后也就不再跟着我了。于是我就每天早上去叫我的小伙伴一起。她起的特别晚,我每次特别帅地双脚踮地坐在自行车上朝她家喊的时候,她通常才刚刚起床。
有一天夜里下雨,早上我去她家的时候刚一拐进胡同,车轮轧在泥里了,一个出溜滑,我就就摔在了马路边。右半身全都粘上了褐色的泥,两只手掌摁在地上,火辣辣的疼,被泥盖着,也看不出来破皮了没。那一刻,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来说,对于迟到的恐惧,对于妈妈骂自己的恐惧,对于要回家换衣服这个“巨大意外”的反感,甚至还有一丝对自己的厌恶,齐刷刷地都化在眼泪里,一股脑哭出来,没有别的出口可以宣泄。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不能打破的戒律,自己会在思想里相继建立禁锢的牢狱,把自己关在里面才有安全感和归属感。新的建立了,旧的就会变得不屑一顾。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迟到是滔天大罪。所以摔倒的那一瞬间,身体的疼痛完全没有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迟到了被老师罚站的场景倒是一下子浮现出来。其实自己一个人进教室接受大家“注目礼”的尴尬还在其次,我最不能忍受自己对自己的失望和嫌弃。小时候爸爸因为工作不经常在家,我和妈妈不能算孤苦伶仃,但日子也过得很辛苦。加之我懒惰的性情,最怕因为自己而惹出麻烦,不管是给自己还是给别人。一旦出现这种麻烦,我对自己就会失望。细想想,这可能是一种强迫症。
如今,我还是很少迟到,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一件什么大事了,因为自己对自己的期望转移到了别的事情上。
那件事的最后我还是回家换衣服了,我不记得妈妈到底有没有骂我,我有没有迟到,事情到底是如何不了了之。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条胡同的拐角,那个路边长着一些可以用来折灯笼玩具的草。
感谢我这事事做万全准备的性格,之后很久的时间我都没有再经历过那种窘迫。仿佛在那段人生路上也骑上了自行车,顺顺溜溜地驰骋了几年。
可是后来出现了一个问题,横亘在我的为数不多的每个人生节点——鸡头和凤尾,到底应该怎么选。
高考的时候发挥超常,考了个从来没考到过的分数,在省内绰绰有余,学校一般,专业任选。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蛮劲,选了211的省外学校,阴差阳错来到了不喜欢的专业。
如此看来,我好像比较喜欢凤尾。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初中的时候我也这样选的。
那时候县里有一所很好的附属中学,每年有一次入学考试,按照成绩交借读费,最低三百,最高五千。
我去考了,交了五千。
我放弃了几年来积攒的所有优越,一无所有地走进了一座凤凰园。
其实进去的时候大家都是凤凰,只不过是有地域差异的。就像是一个江湖召集令,各地的头头们都去赴约。一番较量之后,终归分出了个胜负。有些人依旧是凤凰,而且还升了等级,从小地方的头头变成了中等地方的头头。而另一些,从此就堕落成平民,在人生地不熟放弃了一切挤破头才进来的园子里,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
我就是变成了这样的平民。不至太差,但也不会发光了。
后来我坐在车里路过那座学校的时候,看见砖红色的塑胶操场上有几个班在上体育课,我想起来的不是青春洋溢的初中时光,而是当时体育课坐在操场上,有个女生指着我的鞋说“你这不是真的吧?”
我忘记当时我是怎么回应的了。但依我那时候懦弱的性格,估计也说不出什么。
那三年,这种窘迫数不胜数,生活、学习,范围很广,不胜枚举,不想再提。
事实证明我好像是选错了。结果后来还是死性不改,执迷不悟。
因为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即使代价是那么多必须自己默默承受的孤独。
不想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就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知足常乐,总归要对自己公平一点。做选择题,起码要见见那些选项啊,再不着边际的荒诞选项,我也得亲自瞅一眼。
2008年是那段凤凰园时期的开端。想起2008年的时候,总觉得北京奥运会才刚刚过去,结果加减法一做,发现已经过去八年了。
八年是什么概念呢?
是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吧。
在孤独里慢慢变得坚强,学会处理各种孤立无援。固执地丢掉所得,又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找回来。我就像一个想要走到大城市里的乡村小孩,跋山涉水的路途里,经历过最开始的惶恐不安,无数个黑夜终于带来了黎明。
也遇到过很多很好的人。
初中时候的班主任是位矮矮的女士,给我们带语文课,温柔又刚烈。每次班会之前都要先讲一个故事,额前的刘海总也拢不到耳后去。会找每一个同学谈心,会在毕业的那天对我们说“抱歉,我还做得不够好”。
她会关心我们的精神世界,教我们搬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去垒起坚固的围墙,慢慢矗立,慢慢强大。
曾经我的密保问题之一就是“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是谁”,我设置的答案是她,后来遇到过很多老师,但是那个答案从来没换过。
我是个会为微不足道的事情担心的人,只要超过我生活日常的范围,所有的事情,无论大小,都是意外。一旦我知道要有什么“意外”发生,总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准备得不好,做得不完美。是她慢慢地教会我,所有的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学会顺其自然也是一种能力。
其实她没有对我与其它同学有什么不同,我也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样从她身上学到了那么多。或许说不清道不明才是“教”的本质吧。
时间肯定是个老头儿,整天拄着拐杖慢悠悠却坚持不懈地漫步。现在想回头看看记忆里骑着自行车的小姑娘,却总也想不起来模样,只记得那些尴尬的困境,可见那时候多么胆小。
时光冷酷而公平,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时候,总有那些此生不忘的瞬间,提醒你曾走过那段路程,看过那些风景。或多或少,会有些力量,甚至鞭策,让你不敢忘,也不敢委屈走过那时候的自己。
即使漫漫黑夜里,也不要忘记自己,更不要辜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