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能说出“你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企图用道德和爱来伪装自己”,能说出“在我看来我们是独立完整的人”,“没有从属关系”,“感情是唯一的联系”,“一旦连感情也失去”,“就同陌生人无异”。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真的不知道。
只知道等我发现我一直像一颗固执的白细胞行走在无数陈年的恶臭病菌,不断用手指扒开血淋淋的脓包,一半的身体已经被脓血腐蚀,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这个样子。 肿瘤没有弱化,只是被我胡乱戳破,癌细胞失去了皮肤的伪装,伤口一片狼藉。
对话框里,他只有五个字:我无话可说。
静默下来的片刻,浓重的失重感再次袭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丢在宇宙的人,一起来的人陆续返回地球,最终只剩下我独享这份刻骨的失重,在蔓延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暗里高喊“自由”。
对话框里我步步为赢,从他的教育方法到他的为人处世,处处都是破绽,多年来掩盖在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下的父亲子顺如同一张上好的宣纸,被我浓墨重彩的一笔分崩撕裂,就像我对话框里说的“我不信道德”。
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用“我们这一代人”,我时常觉得这一切类似群体的抗争不过是一场自我的幻觉,我们冲破社会的桎梏,我们嘲笑道德,我们歌颂真正的爱情,我们“不将就”,“不结婚”。然而行走在水泥道上的我环顾左右,已然陷入“无人之阵”。
对话框里,透过文字,我几乎就可以想象当时惨烈的心情:“是你”“一次又一次把我拖到世俗的泥潭里”“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我而言这意味的根本不是一次考试 是一场人生的决斗”“每当我觉得我可以做自己的时候你就要用一些事情证明”“我永远也离不开世俗的眼光”“我永远也离不开社会的桎梏”“我永远注定要做名利荣誉的俘虏”。
我真的永远也?
脱离了当时的对话语境,冷静下来后也只是由空白填补了问句,谈论着“梦想”的研友转眼就将录取通知书PO到朋友圈并在下面评论“谢谢大家的祝福”,说着要“闯出北上广”的姐姐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从小叮嘱我“不要做书呆子”“我们给你自由”的父亲也对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似乎生活本身就是一个“铁屋子”,无论里面的人醒着或睡着,反正全都出不去。
“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的区别似乎也只是呐喊的结尾那里是一片有待弥补的空白而不是天真铿锵的感叹号。
而父亲的“我无话可说”似乎就是对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关系的最好总结,彼此无话可说,也许不看未来这就是人类发展至今隔阂最宽的年代,虚无的感伤或是拥有的失去都只剩沉默。
而让我在这里大发感叹的故事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泄密”——父亲将我要考研的消息告诉给了亲戚。
当然,不用一句话总结就是他先告诉了和他关系最好的伯父,于是从小便督促我和堂妹“比赛”的伯父要求堂妹也一定要考研,而堂妹告诉我她决定出国,总之最后是都知道了,包括那些只有在过年才见的叔叔们。
爷爷去世前我离开了老家北上,因此错过了和爷爷最后的再见,这样沉重的代价背后不过是一场单纯的青春荷尔蒙作祟的冲动——看看北京,而在葬礼当天我俨然变成了“名校游学”的未来之星。
而最近最近的一次,离开没有空调的夏季,我选择回家复习,由一线城市到三线城市,随空调而来的还有迟到的宁静,然而这一切宁静都被打破了,或许说我打破的不过是一场独属于我的虚幻,从头到尾父亲粗糙的经营脆弱不堪,从这里去奶奶家不过三十分钟的公交车。
我小心翼翼的试探下奶奶逃开的眼神微微紧张“我不知道你在哪里”,甚至展露出我最害怕的关心:“你的书有好多咯?” 我愤怒地回击“把奶奶都掺和到来管我的事情 你满意了?”“现在我不考了 也请你宣传一下”,只换来父亲一如既往的回应“我希望你冷静下来,换个角度看问题”,而这个他希望我看到的角度便是“要向我们至亲的人说谎话,对我们来说,又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大家为什么经常问起你,是因为关心,是因为爱,你好好想想”。
然而这样义正言辞的说辞实在不该是对我,彼此好歹也一起生活过,深夜里父母一起探讨他人的私密那种情趣,早就让我明白我的生活也不过是别的父母床前津津乐道的解压密语,通过这样的分享,自我潜意识里情感维系,否则一年见一次的现实交际如何能维持至今。
因此几乎是没有思考的反击“不要企图用道德来压我”“我不信道德”“你所做的一切 不是由于你对至亲撒谎”“只是因为你的心魔”“把目标说出去 就会有实现目标的快感”“因此这样的人大多就会失败”“因为他们潜意识里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你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企图用道德和爱来伪装自己”“实际上你不过是一个拿我的目标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人”。
而对他而言,我所做的一切甚至是“哪有什么压力,如果有,那就是自己的心魔”,而这句话常常成为我们每次谈话的点睛之笔——“最后送你一句前人说过的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这简直是一句魔咒。
也许曾经成为过勇敢者的武器,也许连它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安抚的功效。
也许父亲说的也不无道理,就像文学里常说的很多时候所谓的“非主流”实际上用的也是主流话语,而我对世俗的反抗也许正因为我早已深陷世俗的泥潭。
但有些感慨却是毋庸置疑的“对你而言我根本不是一个人”“是你生下来的 属于你的一个像宠物一样的存在”“我的一切都与你有关”“你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我”“请你扪心自问”“这些问我的人又有谁是真正出于关心的角度”“所有人都不过是为了探听别人的隐私以满足自己的窥视欲和攀比心”“我已经尽力去做一个淡泊和远离的人”“是你”“一次又一次把我拖到世俗的泥潭里”。
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说出去的呢?问过母亲,连她也不知道,电话里她只是不停重复“我没有说,都是他,他们家的人搞鬼”。
也许人生本来就是搞不明白的,就像父亲答应过我的“关于这次风波,我会写一封长信交代前因后果,给你一个交代”最终也无疾而终,我没有问,他没有写,我们的对话框里已经转了话题,关于我忘记交学费的事情。
我想起高中的时候为了拉近我们之前的关系我曾经试图与他探讨我的经期,连并着我对性爱的观念,小时候琼瑶剧看多了的结果便是对性爱的态度相当保守,大概是由于这些原因,父亲对我的态度摇摆在“放心”和“漠不关心”,差一点便向某个方向倾斜,于是我们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争吵便由此产生。
而父亲对此的态度是“严了松了孩子都会有意见,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个体,你不是我们的附庸,也不是下一个我,我也没指望你成为下一个我,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好”。
而“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好”这句话在别的孩子那里也许是一句贴心的甜言蜜语,是父母含蓄的表白,但对我而言这句话却让我时不时思念爷爷时惊声痛哭,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将近七十岁,我们相处过程中的点点滴滴里我是那个天真地相信永恒的人,换句话说,我曾一度以为,爷爷生来便是要做我爷爷的,直至他去世后葬礼上循环播放他年轻时的照片,我才从这种自我保护中脱出壳来,意识到人与人之间唯一的永远便是隔阂,我们都只贡献一段时光,再深厚的爱都离不开“自己”。
爷爷是一个清醒的角色,无论谁的爷爷,他们历经了生命的衰竭,他们早就预料离别,他清醒地爱,却也糊涂地爱——他注定无法看到我真正长大。
因此,父母的爱便显得有些浅薄,有所希望便缺乏时间的厚度。
母亲在听说我不考后红了眼眶,不断喃喃“你以后就拿三千块一个月的工资,我们给你开个店……”总是被我打断“我不会开店的,我不喜欢做生意”,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想开个图书馆,“你就想给别人打工!”母亲说得其实不对,我不喜欢主宰别人,但自然也不喜欢被人主宰,而追求这种生活状态也许比遵循轨迹更耗费心力。
母亲的白发已经一根根露出额头,父亲虽然是油性皮肤,但我心里清楚地明白他确实是老了,我们之间的隔阂实际上并没有让我们的感情淡漠,相反在不断地拉扯和变形中彼此互相渗透,我们彼此开始频繁地诉说我爱你,这是我对他们的渗透,而我不再把生活中所有发生的事情直播给他们听,这是他们对我的渗透。
真正的隔阂往往是一种状态,是一种无知无觉的相处模式。而这种状态往往发生在我们相安无事的平时。就像我们和好后父亲的开头是“佳佳 到学校安顿好了吧”“吃晚饭了吗”,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情感再次停止互渗,中间的屏障再次升起,需要下一次抽筋拨骨血肉淋漓的争吵才能将爱升级。
和父亲争吵时我向朋友诉苦,“这种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真的太适合做我的朋友了”“我们就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她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没有,但这都不重要,她回“啥问题”,之后便开始讨论我们究竟几号出来“浪”,似乎这三个字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点缀。而这也正是我当时所愿意的,我们对彼此没有太多好奇,没有要一探究竟的勇气。
这与我初高中的友谊实在大大不同,初中时三个人一起玩一定要分一个排名,谁是最好的朋友,谁是第二、第三……高中时学会了含蓄,回头才会为没有分享到的秘密哭泣。 大学里我很难说是不是所有人都陷入了这样的困境——幸福而又寂寞,基本状态就是百分之九十的时光与自己相处,剩下百分之十与世界平分秋色,友情只占非常微不足道的一种比例,比如长期刷剧后一个个世界在眼前关闭的空虚,然而纵使走出网络世界现实反而也充斥着空虚,人就像在宇宙中浮着,永远落不来地,于是还不如彻底献身幻想。
于我而言,前两年和大部分普通大学生无恙,不折腾就是一种折腾,是少年维特被写进书前的那一种生活,大二下学期终于走到了木心所说的“顿悟”,从此过上了另一种大学生活。于友情而言唯一的区别便是,浪里淘沙,代替了红杏出墙。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和好友出去吃火锅。暂且叫她S吧,我们是在合唱队认识的,认识不久就去看了电影,她很爱吃。
那时候我实习刚结束,肚子里有一堆苦水要找人掏出来,S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约S出来很少有被拒绝的时候,她是那种前天肠胃炎今天也能跟你去喝早茶吃榴莲酥的人。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有点文艺倾向。
S先开口说话:“你实习怎么样?”“对对对,我有好多事要跟你说!”这时候服务员走到餐桌旁边,用温和的眼神询问我们,“我们点龙利鱼吧!”S把餐牌递给我,手指很用力地戳着餐牌上诱人的鲜粉色鱼肉,“好啊”,龙利鱼肉很嫩,几乎是海底捞必点,“再点羊?牛?”“都可以。”“我等会有好多事要告诉你!”“好啊。”S点完菜,对服务员笑了一下,这几乎是她的招牌笑容,显出很有礼貌的样子。
服务员走后,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很难为它命名,她在很专心地用茶水洗碗筷,我没有理由插嘴。
“诶,对了,那天我去吃了一下我们学校二饭二楼的麻辣烫,”S一旦说下去恐怕很难停止,她对不好的食物(尤其是食堂)有一种天生加后天的反感,我赶紧插嘴,“一定很难吃!”“对,难吃死了。”S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眉毛,马上顺着脸颊又滑到手机上,“对了你还有好多事要说,说吧,实习怎么样?”我把手叉到桌前,摆出八字状,“你知道Y的,这次我和她一个部门,”说到这里一个胖胖的女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来,“要豆奶还是杨梅汁?”都是免费的,我和S说出了不同的答案。
“我们以前都是同城会的,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S倒出没有加糖的黑豆奶,很快喝到瓶底,“我们一起参加培训嘛,她坐在前面所以就老是叫她回答问题,我坐在后面,她参加培训两次,每次都是第一名,第二次有一个男生还不要那个奖品给她了,所以她一共拿了三个公仔。”“嗯。”S捧着豆奶,没有表情。
我继续说:“后来一次我没有和她一起培训嘛,就拿了第一,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她在,我还能不能拿。”“而且还不止,她收到过好多礼物,我们酒店有卖那种很可爱的手机套,大概几百块,她向副主管要了,还有礼品店里娃娃笔头的笔,也有男生送她,还有……你知道的,虽然我不在乎这些,但有时候还是有点……”
“嗯,她长得真的是很漂亮,和她一起工作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我以前有一次和她一起和两个同城会的男生打羽毛球嘛,给她发的球就是那种很温柔的,给我发的就超级大力,那时候真的很难过。”S望向我身后,我们的鱼来了,水也滚了,“下锅!”S很开心。
S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转移到食物上面,我也觉得口干舌燥,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我跟你说哦,我买了好多参考书,还加了一个学长,他是去年考上研的,给了我超多资料。”S突然插话,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筷子间在滚水中不住上下翻腾的鱼肉,心口蓦然空了一拍,“是吗?”我喝了一口酸梅汁,口齿溢出一股苦味,“是啊,我还参加了一个培训班,听了几节课,真的觉得很有用,真的就是能够一下子把你敲醒的那一种。”
S的肉放到我碗里,我没有上任何辅导班,一是价钱贵,二是试听课里已经考上的师兄师姐的教习水平让我常有愤世嫉俗之嫌,“那很好啊。”“是啊。”S抬头看了我一眼,把浮上来的鱼肉一个个敲下去,“辅导班花钱了吗?”我有些许愧疚,只好问,“花了啊。”
S嘴唇蠕动,尽管眼神似乎是在食物上的,眼珠却没有红色的印记,“那你又买了这么多书又上辅导班,我觉得你还是悠着点好,花太多钱在考研上到时候没考到会很,很那个的。”S买书实在没有节制,谁说哪本书好她都买,在我看来她是堆着安心,在她看来那是学习用心。
“不,考不上就考第二次,不上班,再考不上再说。”S比起之前说的似乎已经要更坦然,而鱼肉已然全熟了,变成了淡粉色,一半在她,一半在我,“你不要给我夹了吧,你自己吃吧。”S把鱼肉夹进我的碗里,“没事,再不夹要散了。”
之后将近一个小时里食物熨帖了我们的关系,彼此界限分明地模糊了,事实上后来那个胖胖的女服务员又出场了一次,她把喝空的玻璃瓶拿走,换上新的满满一壶豆奶,“你们就很好啊,不用羡慕别人啊,人啊都要看……”“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人知道没有什么,那个女服务员再也没有来过。
回到学校后很长一段时间又没有和S联系,对话框还停留在上次的转账页面,而这似乎就是她对我说的:“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