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个决定命运的转折点,那么罗秋水这一生的轨道,就是在十三岁生日那年,偏向了不可逆转的方向。
从那一天起,罗秋水再也没有拥有过一天彻底平静安宁的日子,但是她明白,哪怕时光倒流,物转星移几度秋,她依然会用小刀,在那个女人裙子上划一道口子,义无反顾。
不能伤害到她的皮肉,用这种方式泄愤,是年纪轻轻的罗秋水唯一能够想到的法子。
她却没有想到那个女人如此乖觉,本来她假装在照相馆里流连,让那个打扮风尘妖艳的女人走在前面给她介绍摆在楼梯上的相片里造型扭捏造作的红男绿女,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小刀,在她的短裙后面,留下了生花的一笔。
罗秋水得逞后准备找个借口离开,谁知那女人察觉到不对劲,用涂满蔻丹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秋水立刻转身奔逃,说时迟那时快,那个女人已经从背后将她拉住,一边伸出猩红肥腻的食指指着她的鼻梁骨,一边泼辣嚣张地破口大骂。
她还不满足于在店里处理作数,疯了一般将秋水拉到照相馆外面,青天白日,太阳兜头兜脸地泼下来,女人的唾沫星子也是这般地喷下来:
“你说,你是谁家的野丫头,跑到老娘这里来撒野,你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吗?有本事自己站到老娘面前来,谁来老娘都不怕,喊一个黄毛丫头来背后膈应人算什么本事?”
罗秋水一点也不示弱地在她手里挣扎,渴望摆脱她的魔爪,还在嘴里针锋相对地与她辩驳:
“你说谁是黄毛丫头,看不惯你的就是我,就是我,妖里妖气的,恶心死人。”
话还没说完,女人一个耳光就朝秋水脸上落下来,只打得秋水眼前金星乱冒,一推之下,秋水已经身不由己地趴在地上。
越来越多人走过来,劝架的有三分,其余的看热闹的居多。
秋水正准备站起来,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记狠狠的踢打,她吃痛地转过身,看到她正准备解皮带的父亲,脸上的横肉都纠结到一处去,丑不堪言。
那一刻,她真正觉得这个男人陌生到可怖,丑恶到不堪,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想过追究事情的因果,或者问她有没有伤到哪里,是不是受了委屈,他的第一反应只是联合外人,将她赶尽杀绝。
如果在此之前,她对这个生她的男人还有半点期许,那么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蒸发得涓滴不剩。
她只听得到粗硬的皮带一记记地打在她背上,发出来沉闷又清脆的声响,一半是肉,一半是风,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疼痛,仿佛躺在地上的,只是一块没有生气的肉,她没有了自己的灵魂,任人宰割。
看热闹的人见情况不对,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于是连忙拖住秋水她父亲。
人们拉得住他的身子,但是管不住他的嘴,他还在那里恶狠狠地骂着:
“贱东西,和你妈一样,早死早超生,免得成天惹得老子烦,还不快滚回去。”
罗秋水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一边脸都肿得不像样,还没走两步,慢悠悠却决绝地转过身来,向着那个女人,还有她名不副实,凶神恶煞的父亲一人吐了一口唾沫。
罗家的这个女儿,经过了这么一闹,算是把他家仅有的一点脸面都丢光了。
那天夜里,她妈一边心疼地在她伤痕累累的背上抹药,一边泪眼汪汪地骂她个没心肝的,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自己的亲爹叫板。
秋水疼得一个劲儿地闭眼,却没有说出口,自己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她。
秋水在心底暗暗地庆幸,自己没有哭,面对那两个人的围追堵截,拳打脚踢,她终究是没有哭的。
当天晚上,她爸一身酒气地回了家,还没坐稳当,径直抄起家里的玻璃花瓶,脆生生地摔在地上,一边对着秋水和她妈破口大骂。
骂还不能平息他的愤怒,他干脆扯着秋水她妈的头发,一鼓作气地往墙上撞,秋水她妈一个弱女子,怎么反抗都无用,他又是喝得醉醺醺的,杀人放火心里没有尺码的,秋水忙爬下床随手拿了一根棒槌就往她爸的手臂上打,母亲终于从父亲的爪牙下挣脱了,一个人跑到屋外去,如泣如诉地哭了一阵子,自己想着心里不好受,就撇下他们回了娘家。
那一夜秋水都没能合眼,她总想着母亲会不会寻死,如果她妈要是撒手人寰了,那么她也不活了,反正这人世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刹那间,她却想到许多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纷纷扬扬飘散在长天他爸身旁的刨花,至少还有那一处,是她不忍割舍的奇观。
像更小的时候一样,秋水狼狈不堪的时候,心里含着委屈的时候,就跑到了长天家里,比起自己千疮百孔的家,长天家更像是一处与世无争,安逸祥和的桃花源。
到了那里,秋水仿佛就能获得救赎。
但是等到秋水跑到长天家门口的时候,只发现他家里黑灯瞎火的,门窗紧闭,无声无息的,像是从来没有住过人似的,她想起《聊斋故事》里阴森恐怖的情节,好好一座房子,忽然人去楼空,一切过往,不过是黄粱一梦。
不,不会的,怎么会是梦?
长天的殷勤关怀怎么会是梦?关爸爸抱着她回家时候胸口的温热怎么会是梦?还有关妈妈,她的轻言安慰,小心在意,如犹在耳,又怎么会只是梦?
是梦,终究会有醒的时辰,那么罗秋水醒来的时候,周围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她希望自己是关长天,是他的妹妹,或者是他的妈妈,只要是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关家,只要是和关爸爸有一丝联系,做什么她都愿意。
只要不是和那个丧尽天良,脾气暴躁,只会欺凌妇孺的男人一起生活,做什么她都愿意。
伤痕会变浅淡,即便永远不会彻底复原。长夜会过去,虽然天明也不见得幸福安逸。母亲会回来,因为她没有多余的人可以依靠。
秋水她爸会醒来,对自己酒后乱性会有短暂的自责,因为没有秋水和她母亲,他也什么都不是,哪怕在他眼中,她们娘俩是如此的不合心意。
她们只是在默默等待,等待山洪再一次爆发,日子就是这般地忐忐忑忑,如履薄冰,三个人拉拉扯扯地,互相捆绑着对方,一步步向前走去,一步步向深处沉沦。
那些年,罗秋水唯一的念想,就是离开家,离开这个让她悲痛沉沦,窒息惶恐的地方,离开这些张牙舞爪,魑魅魍魉的人,带着她母亲,还有,那个会让她感到岁月静好,无欲无求的男人。
从那之后,罗秋水更加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就连学校里的老师看她的时候,都带着异样的眼光,就好像她是一个不知道何时就会歇斯底里发作的精神病人。
只有关长天舍得靠近,嘘寒问暖,但是她的心冷了,自从那天看到他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是苍茫大地,漆黑前路上的一盏灯,突然被风吹灭,就像一座雕梁画栋的安稳城堡,轰的一声倒塌,就像一个熠熠发光的梦,忽然分崩离析,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知道那天她就站在他家门外,他只知道自己想要出门看看她伤得怎样,结果被母亲强硬地关在门里,苦苦相逼。
他充满哀伤和愧疚地对她说,母亲让他远离她,远离罗家人,但是他不会的,因为她是罗秋水,是那个她想要一直用心去呵护的人。
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甜言蜜语,罗秋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即便有,也只有少得可怜的怜悯,只有仿佛上当受骗般地,对关妈妈的失望,和怨恨。
起初她还只是隐隐猜测,此刻听到关长天一言一语恳恳切切地说,她知道自己的预料终究是没有错的。
归根结底,人都是自私的,关妈妈也不例外,她才不愿意让她的儿子去靠近一个让众人抵触厌弃的女孩儿。
罗秋水能想明白,但是她不会原谅。
关长天还在她耳边连绵不绝地说着如何才能求得她的原谅,罗秋水忽然幽幽转过头来,目光中透露着凛冽的冰冷,和隐忍的决绝:
“你要我原谅你,可以啊,杀了他,离开关家,再也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