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开始流行骑自行车,那是一种车架上的颜色有红有蓝,很有动感的小自行车,与家里那种老旧女士自行车和黑色的带大梁的自行车不同,骑着它互相与小伙伴追赶着往返于农田和供销社,带着家里的酒瓶盖,换一支五毛钱的冰棍儿,就是童年夏日最拉风的活动。
胡同里的硕子来叫我:“蟋蟀,走啊,今天在庄边路上豆腐三儿和柱子比赛谁第一个骑到河边,一起去看看!”
我把手上的泥巴就着那身下摆剪的参差不齐的背心蹭了蹭,顺手一抹鼻涕,一脸艳羡地看着硕子那辆在车筐前头贴了一张奥特曼贴纸的自行车,说:“那等会儿你的自行车得让我骑一下。”
硕子明显有点犹豫:“这,这是我娘刚给我买的,我爹说要是骑坏了,先打我一顿。”
我把头一扭:“那我不去了,我又没自行车,去了只看你们玩,还不如我在这弹玻璃球呢。”
硕子眼珠子死死盯着脚面,好像犯了错一样,又猛地抬起头来,随后喊了一声好,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割舍了自己的全部资产一样扭曲。我反过来安慰他,说着没关系,就骑一会儿哪能骑坏。其实,硕子要是不答应,我应该也就嘴硬一会儿,再偷偷摸摸地跑到庄边路那里,去看他们比赛,毕竟这种活动最吸引孩子了。
我本想骑着硕子的车去庄边,但硕子死活不愿意。我嘴硬,说谁稀罕,但仍然跟个傻子一般跟着硕子的车后跑,完全不顾吃进去了多少扬起来的尘土,现在看见骑着自行车或者电动车遛狗的路人,脸上还有点羞赧,感觉自己好像一条狗。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小孩在那了,明显地分站了两边,孩子的世界也没那么单纯,站队这种事情从小就有。豆腐三儿正装模作样地拿着一个扳手碰碰这里,碰碰那里,搞得很专业的样子,我瞥了一眼,哼了一声便去柱子那边了。柱子和我家并不近,隔了差不多半个村庄,但是他们家屋后有个废弃大棚,里面铺满了干的玉米秆,对于少年的大脑来说,一个废弃的大棚就像魔幻的城堡,在里面可以为所欲为,但柱子只让他的朋友去,所幸我是他的朋友。对于豆腐三儿,他之所以叫豆腐三儿,是因为他妈是卖豆腐的,每天早上会推着一辆后面驮着大跨筐的自行车,然后带着他或者他哥哥,敲着一根梆子,叫卖热腾腾的豆腐,但恰好我们家曾经也出过豆腐,所以,豆腐三儿他们家豆渣的诱惑对我来说比较低。
那场比赛,没有胜负。豆腐三儿他爸从城里回来了,柱子他妈和他爸又打架了,还摔了家里结婚时买的最后一个茶碗,我年纪大了,又过去这么多年,很多事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夕阳格外红,比赛的两个人没有任何追求胜负的欲望,连改天约战的言语都没有,但依稀他们脸上都挂着成年人的忧伤。
那次回家后不久便缠着父母买了一辆,刚到手的时候,还没拆封保护薄膜的自行车便被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骑出去炫耀,父亲跟着我,在村庄与农田之间的那条长长的、一直通往小河边的庄边路,正如每一个父亲一样,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然后又慢慢地松开手,只不过结局不大一样,我不蹬脚踏,父亲推着走我就走,他一松手,我车就停了。来回几次,把父亲累的一脸汗,然后一把把我拉下来,揍了我一顿,但小小的我,就已经很有地主风范,为什么有人推着我作劳力,我还要自己骑呢?自己骑不是很累吗?我只是很喜欢那种风吹着我的破背心鼓起来的那种感觉,但不想在夏日空无一人的大路上骑的汗流浃背。
新的东西买来后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放旧,我只是想要别人也有的东西,当这个虚荣心满足后,车的存在与否已经与我无关了,别人都知道我有一辆新车就可以了。小时候的我就很豁达。就在新车的车把手开始积灰的那天,凉风习习的一个晚上,我推开屋门去院子里撒尿,看到了我家院子外东南角的天空分外的红,就像被夕阳染红了的云彩缝到了这块乌漆麻黑的夜幕上,回屋之后拉父母和姐姐出来看晚上的夕阳云彩,结果是整个胡同的人那天晚上的水缸里的水都干了。
硕子的老爹,是个酒晕子,赌钱,喝酒,打老婆只会这三样事。但我妈说他刚结婚那会儿不这样,勤恳老实,自从迷上了赌博,整个人都变了,欠了债跑了,结果邻村催债的人就趁着夜色放了玉米秆堆在硕子他们家门口,一把火点燃之后,不顾里面的生死就跑了,硕子和他妈俩人也没意识到,等到屋顶的柴火被大门口的火引着之后才发现不对,那天晚上的火烧黑了硕子他们家的大门,也让硕子变的更加沉默,过后不久,他就和他妈改嫁到邻村了。五年前我见过他,已经办了酒席结婚了,三年前听说他老婆和他闹离婚,原因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喝酒,赌博,打老婆。去年听说他去河里洗澡,陷进一个挖了沙的大坑淹死了。
豆腐三儿那天回家后他父母就离婚了,他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据说那个女人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女儿,不过给豆腐三儿他爸安排了一个交警的正式工作,然后他爸那天回来带了很多好吃的,和他妈离了婚。豆腐三儿说,那天和他哥哥吃的那些糖果和糕点是他童年以及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吃的最好吃的东西。我问他:“你娘呢?”
豆腐三儿说:“我娘可坚强呢,我爹当时说那么多,我娘一滴眼泪都没掉,就是我爹走后,看着我和我哥在那狼吞虎咽吃着那些那个女人从城里买来的东西的时候,我娘大概是很难受吧。”
我说:“大概?”
豆腐三儿的眼里有着那时候我不懂的哀伤,他说:“我娘她,静静地走了出去,还把屋门给掩了一下,但我听见她在火棚里干嚎的声音了,她好像很难受。”
豆腐三儿后来和他哥搞了一个豆腐小作坊,结果干了没几年生意被村支书家开的超市给挤黄了,他跟着他二叔去了北京收破烂,不几年回来后,好像见了大场面,动辄就是“我在北京的时候......”,他妈后来腰不大好,前年查出来有骨质增生还很厉害,每天都吃止疼药片,也只能这么熬着。
柱子后来被查出来有先天性心脏病,去济南做了手术,恢复的挺好,顺利地上了高中,大学考了当地的技校,现在在铁厂上班,他爸他妈老了反而不吵架了,老两口每天和和气气,就是柱子不大孝顺,据说他去年把他同事的老婆的肚子给搞大了,被人家打了一顿后,他爹妈给对方赔了五万块钱,柱子也因为这个天天和他爹妈吵架,嫌弃他们没本事,不能给自己讨上老婆,那个废弃大棚的老房子住了十几年了都没改建过,家里啥都没有,提到这我妈也只能叹口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中国的农民吃苦耐劳,这不仅指的是种田打工,而是他们对生活的容忍,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只要死不了,日子总能过下去。村里有智慧的老人,都有一句话:“熬呗,谁年轻的时候还不是这么熬过来的,想当年......”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我的那辆自行车,后来在我离开老家后,送给了我弟弟,再后来,不知道丢到了院子里的哪个角落,生了锈,结构开始松动,然后又忽而有一天散了架,慢慢就像风化一般,不见了踪迹,只有散落在各处的部件,才留有一丝它往日盛况的踪迹。村子里渐渐没有人了,很多人出去打工或者求学都落户到了外地,一大批老一辈的人死了埋了,坟地还被工厂占了,随便迁了一堆不知道是谁的土,移到了新的坟地。农田日益减少,那条河早早几年前就挂上了水深危险和禁止钓鱼的标志牌,柱子现在又打算卖卫生巾,豆腐三儿依然乐呵呵地和别人谈起北京的故事,硕子的老婆改嫁了,村里人都庆幸她没有孩子,要不然带着孩子就难改嫁了。他们身上是我们一代农村青年人二十年来的生活缩影,可惜这些标本也在逐渐消失了。
简简单单靠本能生存,赴海之际留存三分善念。在读本科大学工科生,爱读书,爱美女,爱旅游,不好山水,爱逛寺庙。活在自己思考的海洋。———卢与鹿与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