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奶奶摸索着按下开关,小电扇草绿色的十字叶片慢慢旋转起来。不一会儿,就像一只昏昏欲睡的老猫,“呼呼”响个不停,但却没有多少凉意。天,依旧闷得出奇。
“东头喜娃家添了个大胖小子,正放电影呢,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吧!”奶奶轻声地说,语气中似乎夹杂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
妈妈妆画的精致的眉毛微扬了一下,眼睛并没有离开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她一边用纤长的手指熟练地点击着键盘,一边淡淡地说:“妈,我还要谈生意,改天陪您去吧。”
奶奶的眼神中掠过一丝黯淡,她又把目光投向正在自己笔记本电脑上玩纸牌的爸爸。爸爸暂停了纸牌游戏,回头朝正在魔方板块的我说:“蓬蓬,你不是一直想跟奶奶出去玩吗?还想不想去?”
我一听出去玩,立马扔掉了手中的魔方板块,高兴地跳起来喊:“我要跟奶奶出去玩!"
奶奶一把抱住我,干枣皮似的脸上乐开了花,她用力地在我脸上亲亲:“俺地心肝儿,真乖!”说罢,一手抱住一把小竹凳,一手牵着我胖乎乎的小手,朝门外走去。
妈妈和爸爸几乎同时抬起头,眼神在空中交流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许久,却都不言语。
【贰】
奶奶家离村头不远,可我们却好像走了很长时间。太阳公公早已吝啬地收起最后一缕玫瑰色的天光,奶奶灰白的头发更加模糊,宽大的蓝布衫更显得灰暗,微微弯起的腰像一道银河,好像可以普度众生似的。
我们走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一块破床单似的布幅悬在空中,里面模模糊糊的人们在吱吱呀呀地大声地说着话。村头的高地上稀稀疏疏地散布着二三十个人,大多是老人和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人们大声地谈论着一些莫名奇妙的事,不知谁家的小狗也来凑热闹,悠闲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趾高气扬的,像个国王。
奶奶拉着我走到一棵长满了手掌大的叶子的树下,那棵树很大,很粗,傲然挺立,像一个坚不可摧的石柱(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梧桐树)。
这时,一辆手推车挪过来,后面跟着的是一个老头。满头稀疏的灰发,灰蓬蓬的眉毛,干瘦的脸上布满一道道弧形的深纹;一件白色无领短袖松懈地罩在他瘦弱的身躯上,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自信地往下沉坠的嘴角,仿佛昭示着老人当年的气势与威严,把他和村里那些平凡的老人区分开来。
看到奶奶,老人眼中似乎多了几分柔和,乐呵呵地说:“来啦!”
奶奶竟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小声地答道:“嗯。”
老头又把目光投向我,“这是道毅的儿子吧?跟道毅小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叫啥名啊?几岁啦?”老人笑眯眯地问我。
“我叫蓬蓬,今年五岁。”我下意识地玩奶奶怀里退,怯怯地回答。
老人开心地笑了,一把把我抱在怀里,转身从推车上抓了一把花米团塞到我手里,又塞满了我的小衣兜。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小推车上,车上是一袋袋一瓶瓶的零食,有果冻,汽水,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小孩子爱零食仿佛是天性,就像奥特曼喜欢打小怪兽一样,我的心一下子被这个老头收买了。“谢谢爷爷!”
一阵风过,大树开心的摇动着它的手掌,送来阵阵凉意。
“看电影的人不多啊!”奶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这年头家家都有了电视,还有啥电脑,谁还会再稀罕这些老电影!现在的年轻人……唉!”
我的目光被不远处一群小孩子的嬉闹声所吸引,于是好奇地向那边走去。走近才发现,原来是在抢断下的电影底片。我开心地凑过去。
“哎,这是谁家的孩子?”一个尖尖的声音问道。
“哦,这不是七嫂家的孙子吗,刚从城里来的,听说道毅媳妇儿也回来探亲了。”一个憨憨的声音答道。
“哎呀,七嫂家的孙子都这么大啦?七嫂总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生下道毅刚一年就守寡,上有老下有小,辛辛苦苦把道毅拉扯大,供他上大学,又寻了一个城里媳妇,不容易啊!”
“唉,当年要不是他哥硬逼着她换亲,她要是跟了乔四哥,日子绝对不会这么苦。可怜的乔四哥啊,年轻俊朗,还是大队干部,为了等七嫂,一辈子不娶……”
“唉,却收养了梁子这个大混球!不孝顺不说,又娶了一个泼皮货,唉,这都是命啊……”
我在小孩堆里玩倦了,有点困,就回到奶奶的怀里,也许是花米团吃得太多了,竟有些睡不着,朦胧中似乎听见奶奶说:“看到儿子儿媳过得挺好的,我死也安心了。”
“净说傻话!我想好了,回去就跟梁子把话说开了,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过苦日子了!”好像是老头的声音,那声音三分严厉七分宛转。
“可是…孩子们要是不同意咋办?再说,村里人也会笑话的……”奶奶的声音似乎充满不安。
“孩子咱都操大了,也都成家了,为他们咱受了多少苦作了多少难!他们有啥不同意地?村里人谁爱嚼舌头让他嚼去!”
“道毅那儿---”
“昨天在村头我已经跟道毅和媳妇都说了。”
“啥?你已经跟道毅两口子说了?那—那他俩咋说的啊?”奶奶急切地问。
“他俩都是文化人儿,肚里有墨水,虽没给我个直话,我琢磨着他们不会难为你的。”
“哦,可--可梁子那儿---”
“梁子那儿你就别操心了,他两口子虽说不太……,不过还至于蛮不讲理,再怎么说是我把他拉扯大的!”
“那---,好吧。”
“看电影吧,啧啧--咱们这一代人的老电影啊!”
我真的困了,很快进入了梦乡。梦中,我和奶奶在草地上散步,蓝天白云,风和日丽,可走着走着,一团乌云慢慢弥漫过来……
【叁】
翌日的天气依然闷热。讨厌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单调的歌曲,唱的人心烦意乱。
奶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吃午饭,不停地讨好似地为我们夹菜,自己却不动碗筷。好久,我不禁好奇地问道:“奶奶,您怎么不吃啊?”
奶奶突然醒悟似的,连忙抓起筷子说:“奶奶也在吃啊。”顺手夹起一片青菜,却送到脸上。
妈妈和爸爸对视了约一秒钟,眼神中满是疑虑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意味。爸爸起身为奶奶夹了一块大鱼头,说:“妈,您最爱吃的。”
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涨红了脸,接过鱼头,却没吃。她嘴张了几张,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你乔四叔---”
“妈--,”爸爸见缝插针似地打断了奶奶的话,“我和韦丽这次回来,是打算把您接到城里和我们一块生活,让您安享晚年。”爸爸说话的时候,金丝边的眼镜一闪一闪的,像一群让人琢磨不透的萤火虫。
“啊?”奶奶干瘪的嘴唇顿时张成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圆形,手中的筷子不知何时也掉在了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却又不慎打翻了桌边的面汤。爸爸用复杂的眼神看看妈妈,妈妈却只顾拨弄手中的筷子,并不理睬。
“我一个农村老太太,都---都一把年纪了,咋能再…再习惯那城里的日子啊!”奶奶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平静,可是嘴唇还是在颤抖。
“妈,话不能这样说,不习惯可以慢慢适应嘛!您也知道,我跟道毅都很忙,平常也不能常回来看您,您跟我们一块住我们也能好好孝顺您。再说了,蓬蓬也离不开奶奶呀,是不是?”妈妈的话总是很动情,让人找不出反抗的理由。
“要不您先住一段时间,乔四叔---”爸爸还未说完,妈妈一个狠狠的眼神飘过来,爸爸无奈地摇摇头,像个被主人敲了一棍的小狗,不再做声了。自从结婚之后,爸爸就成了奶奶家的客人。但每当他在事业或生活中遇到挫折,或是感到疲惫,他就回到奶奶身边来。或许,他回来,只是因为一种依恋之情,只是而已。
“我在这生活大半辈子了,我—”
“您同意的,是吧,妈?那我们就后天动身吧。您说呢,妈?”妈妈微笑着接过奶奶的话。
“我---,嗯。”奶奶无力地答道。眼神中掠过一丝失望与哀伤。突然,奶奶的泪像两颗老蚕豆似的滚下来,掉进盛满面汤的大瓦碗里,奶奶迅速地低下头,平静地咽下了碗里的面汤。
爸爸无声地低下头,拼命似的往嘴里塞饭。
妈妈亦低下头,抿嘴笑了。
【肆】
我心思还是跑到乔爷爷那又大又甜的花米团上了,于是,傍晚时分,我就揣着奶奶给的零花钱往村头乔爷爷家的小土屋跑去。还未到门口,就听见一阵高高低低的争吵声。我蹑手蹑脚地探过头去。
“爹,你净瞎想些不着调的事!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想学城里人那一套,再娶个老伴儿?”一个黑黑壮壮的男的叉着腰站在那儿,眼睛瞪得像铜铃。
“啥是不着调儿?我活了一辈子了,没做过出格的事,我自己的事我还没谱?”蹲在墙角的乔爷爷背对着那个男的,肩膀一起一伏的。
“哎呦,”男的身边双臂抱肩女人的声音更添了屋里的聒噪,那声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猫的尖叫声。“爹啊,你咋还不明白,七婶为啥要跟你,说白了,不还是惦记你那五百块钱的退休金和你的小卖摊儿!”
“人家七婶不是那样的人!”老人据理力争,“道毅两口子在城里做生意,七婶也不缺这一点儿钱!”
“村里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俺跟梁子不养活你呢,俺可丢不起这人哪!”女人阴阳怪气地叨咕着。
“反正俺是不同意!你不要脸,俺还要脸呢!俺可不想让村里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男的怒气冲冲地说。
“你不同意没用!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用不着征求你们的同意!”老人掷地有声地喊。
女人冷笑了一下:“哼,不要俺们管?好,有本事你老了别让俺们养活,死了别让俺们埋!”
老人倏地站起身,脸上抽搐的可怕:“好,我就是哪天死了,也不劳你们操心!”
“哼,好啊,求之不得!”男的一甩手气冲冲地走了,活像一头没有捕捉到食物的野猪。女人紧跟其后,撅撅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刚才碰到道毅媳妇了,他们后天就要带着那老太婆回城里了,你还想着跟那老太婆一块儿过,哼,做梦吧!”
“你--你胡说!”老人如遭五雷霹雳,脚下竟有些站不稳。
“胡说?不信你自己去问啊!你把自己当人物,人家压根就没把你当根葱!”
“你---滚!都给我滚!”老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喊,两行浊泪像条老蚯蚓似的在他脸上肆意地爬着,突然他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
【伍】
看着男人和女人离开,我才轻轻地走进老人的屋子,嘬着手指小声地说:“爷爷,我买花米团儿。”
老人回头看是我,努力地从地上挣扎着起来,他慢慢地向我走近,眼神中闪烁着一丝希望,他一把抓住我:“乖,告诉爷爷,你奶奶真的要跟你爸妈去城里吗?”
我乖巧地点点头,说:“是啊,奶奶要去城里和我们一块儿住。”
“那--你奶奶答应了?”老人急切地问。
“是啊,爸爸妈妈说奶奶以后就不回来了,城里有好多好吃的,有大蛋糕,还有蛋卷冰淇淋,爷爷,你吃过蛋卷冰淇淋吗?”
老人的脸突然如死灰一般,眼神好像是喷射而出的一股冷水,苍白的嘴唇像小蜜蜂的翅膀似的颤动着。他缓缓地直起身,脚步拖沓,沉重。他从推车里拿出一大袋花米团儿递给我,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无力地摆摆手,说:“你走吧。”
我把那一大袋花米团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开心地说:“谢谢爷爷!”说罢把一个花米团塞进嘴里,满足地往外走。
“蓬蓬!”老人突然叫住我。
我以为老人反悔了,要要回那袋花米团,就乖乖地站住,眨动着大眼睛看着他。
他走过来,弯腰拉着我的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奶奶,一定要保重身体。”
我似乎在他颤抖地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离别的忧愁,这种痛苦深沉难言,已经攫住了他的心。
我点点头,抱着那袋花米团一溜烟儿跑了。
回到奶奶家的时候,奶奶正在矮矮的厨房里忙着切菜,煮饭。看到我手里的花米团,奶奶的眼神好像一下子迸出了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看奶奶不理我,我炫耀似地围在奶奶身后转:“奶奶你看,花米团!乔爷爷给的!”
奶奶奶奶依旧不理我,埋头切着手里的菜。
我把一个花米团塞进嘴里,突然想起什么,说:“对奶奶,乔爷爷家的叔叔阿姨好凶啊,我看见乔爷爷今天还哭了呢!对了,乔爷爷说让我告诉你要保重身体。”
“啊--”一滴滴殷红的血顺着奶奶干瘦的手指流下来,奶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奶奶紧攥着受伤的手指,痛苦地低着头,两行老泪如观音娘娘瓶里的净水,无声地流淌。
“奶奶,疼吗?疼吗?”
那一夜,下雨了。除了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的雨点外,偶尔在天边露出一钩惨白的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边。蝉像是上了发条似地发疯地叫着。房檐下挂着的老门铃不时发出凄凉的叮当声。
【陆】
奶奶还是顺从了爸爸妈妈,离开了这块她生活了近一生的土地,和我们一起去了城里的家。走出村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群送殡的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高大的农民汉子,穿着惨白的孝服,呼天抢地地喊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旁边的女人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着,喊得什么?我不懂。
村头那棵梧桐树颓废地站着,像一个久病的人用他那双没有活力的眼睛,望着似乎可以给他配药的大夫。
爸爸妈妈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奶奶却缓缓地回过头……
城里的房子比乡下的大,城里的东西也比乡下得多,爸爸妈妈也对奶奶无微不至地关怀,可奶奶好像总是不开心。她常常一个人在傍晚时分静静地坐在阳台上,默默地望着远方……
半月后,爸爸儿时的一个伙伴来城里求爸爸办事,无意间提到了乔爷爷。他说,半个月前的那场雨后,乔爷爷像是中邪似的,每天傍晚都默默地蹲在村头的那棵大树下,不住地往去城里的那条路上张望,没过多久他就病了……
再后来,有人看到一天晚上乔爷爷把小推车推到村头的小河边,使尽全力把车里的东西全倒进了河里,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飘满了整个河流。
再后来,村头通向县城的那条路旁新添了一个坟头……
奶奶近乎倔强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她不想再言语,因为她还要用她的后半生,照顾蓬蓬---我
---
他的儿子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