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之时,浙江山阴县累代仁宦的张家出了个小公子,名岱字宗子,除却丰神俊朗的容貌,小公子自垂髫聚书,不下三万卷,公子不为纨绔子弟,却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一时为乡里传道,奉为传奇。
祖上世代入仕,在明朝堂之上声名远扬,张家公子自以为自己也能如同父亲一样光宗耀祖,只是世人哪里能够如愿!明末朝堂动荡,满清入主,社稷倾覆,公子一夜之间便家道破败,经历天地巨变。
公子恨自己才高命蹇,更恨这世道不公,便丢下过去品茶阅书的嗜好,竟日日买醉,更不甚的是,公子愈加感到自己前途无路,便不顾家道中落,常常与这县里的浪子出去寻欢作乐,邻里人们深感惋惜,也只能感叹其生不逢时,耽误了这样一位奇人。
崇祯五年之时,那日说来也奇怪,还未正式入冬,山阴便来了一场大雪。不同旧时,雪只落一夜,这次整整三日之后雪才停。公子打开窗看着院落里一尺多高的积雪,兴致大起,不由分说地披上狐皮斗篷,向外走去。管家硬是没有拦住他家公子独往湖心亭赏雪。
想来多日酒入愁肠,公子便后悔自己让那世间浊物污了自己的身子,忽略了这天明地阔的模样。划船的舟子见是张家公子也表现得倒是淡然,这阒然长寂的雪天赏雪,山阴县也只有这奇公子能做了,舟子不由感叹其为世上痴人一枚。
公子经历大落之后难得有好兴致,便哼起小曲儿,只是不料原来有这般好兴致的不止他一人。亭中有两人铺毡对坐,桌上烧着一壶酒,童子在桌旁伺候着。这两人穿衣打扮,公子瞧着倒是有东晋纶巾鹤氅的模样,一人束发,一人散发,却都是清风矍骨,一派正气。
两人瞧见公子,不由起身作揖,公子笑而道:“二位倒是让在下想起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了,虽说寒风刺骨,二位却能在此忘乎烦忧而对酌,真是佩服。”
那束发的一人不语,那散发的公子倒是爱说话:“要比起兴致,哪里及的上公子一分,看公子谈吐定是出身尊贵,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郁郁寡欢的颜色。”
公子瞧着这散发的人儿,心想真是个心事宜明的主儿,虽说两人衣着朴素,然举止之间难免一股掩饰不住的风流,公子拂袖共坐,与二人交谈了起来。
原这二人是金陵人,听闻这西湖之美,便相约雪天来这里赏景,也是巧遇了公子。
公子对二人说道:“今日遇二人知交,就算是西湖之水,也成了千金佳酿。”
散发的公子给他斟满,哈哈大笑道:“也对,一人弹琴,一人知音,今日我三人也有了钟俞二人的风骨,幸哉。”那束发的公子欲言又止,公子微微点头,示意但说无妨。
束发公子饮下杯中酒,缓缓道:“世上事说不明也道不清,大梦一场,过眼皆空,何必计较,不必计较,公子应当看清内心,别让浊物耽误了年华!”公子听完此言心下大惊,抿唇不语,那散发的公子倒是正经了起来,频频点头示意,公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束发公子见公子回避,倒是怒了。“你与我们并非一类人,又哪里来的知音!今日我们二人奉命才于这亭中与你相会,也奉劝你早日醒悟。”
一日后,公子在自己房内醒来,身上的斗篷不知所踪,便去问管家,管家答道:“傻公子!您这是做梦呢!您从昨日醉了以后便一直在房内没有出去。”
要说是梦境,梦中三人对坐的情景又如此真实,公子自己都恍惚了起来,只是久寻两人,终究无果。公子自那以后子便不再饮酒作乐,倒是学起了五柳先生。后人道“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都道凄凉,可是后人又哪里知道公子的乐趣呢!五十年来,终成一梦。
公子去世之后,山阴县里有人说因怜惜这样一位奇才误入歧途,西湖里的锦鲤仙人便托梦点悟公子!这人称自己曾经是西湖划船的舟子,亲眼看见的,口中常常念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世人大多不信。
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公子,只是多了一个痴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