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我有意识开始，他就是白发苍髯了。
我坐在他身边，他坐在江水边，我望着他，他望着江面。
日复一日，他用他没有鱼钩的鱼竿钓鱼。
别人唤他一声“姜尚”时，他会答应，然后挥手。 就像他唤我一声“小狐狸”时，我会答应，然后摇尾巴一样。
他有仙骨，不知疲饿，我为狐妖，亦可千年。
他说我曾受重伤，被封印了记忆，他救了我。 我很感激，或者说，我很庆幸。所以这样的日子，我很喜欢。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叫姬昌的人，他便离开了这江水，虽然我依旧跟着他，但我知道，他不再是那个我能够静静望着的人了。 又有一天，他问我，愿不愿意入商，愿不愿意帮他争天下。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光，我知道了在他心中我的价值。
我说愿意。
苏部有美人，唤妲己，我摄了她的魄。
他说，小狐狸真美。
我知道，他说的是妲己，不是我。
之后，我入了朝歌。
那日，繁花似锦，艳乐如梦。 那高位上的人看到我眉心天然的朱砂印时，眼中也有了光，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光。
从此，我被人唤作“王后”，高位上的人，要我唤他“帝辛”。
帝辛，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唤出的名字。
只是，我还有那个白发苍髯的被周国人唤作“太公”的人。
使他荒淫，他如是说。
于是废后姜氏，酒池肉林，任用奸佞。帝辛说，只要我开心，失了民心都值。
我不信。
使他奢靡，他如是说。
于是高筑鹿台，裂帛为音，碎器为乐。帝辛说，只要我愿意，弃了家国都可。
我不信。
使他残暴，他如是说。于是剖心比干，炮烙诸侯，倒行逆施。帝辛说，只要我不悔，付了性命都甘。
我依旧不信。
终有一日，我得见姜尚。
我问，我是不是不必留在朝歌了，帝辛已经众叛亲离了。
他说，可以了，因为姬旦很喜欢妲己，妲己，可以献给姬旦了。
我问，我摄了妲己的魄，那么献给姬旦的，究竟是我，还是需要另一只妖摄了我的魄。
他笑了，他也问我，可有分别。
我知道，我眼里的光，和心里的光，一并灭了。
我回了鹿台。 正好撞上了帝辛。
他说，你回来了。
我方明白，他都知道。
再然后，就是牧野一战了。
我在露台，听闻大败。
那晚，我与帝辛望着满天星河。 我问他，为何这般纵我。
他说，因为爱我。 我笑了，他爱的，是妲己吧。
他说不是，是我这只小狐狸。
那时，他眼中依然闪着光。
他说，当年他为王子，自负气力过人，非要徒手搏虎，被虎妖所伤，得幸被一修为更高的狐妖所救，狐妖虽杀了虎妖，却也受了重伤，眉心留了一道伤痕，不得愈，终成了一道朱砂印。
他说，那虎妖为人所养，故意来杀他，为的，是商朝无主。
我方明白，这是姜尚之计，当年放虎妖伤帝辛，见虎妖失败，而我重伤，便封印了我的记忆，成了他豢养的傀儡。
帝辛，我，姬氏，甚至这天下，都是他显示自己才华的棋子。
我望着帝辛，望着他青丝染雪，望着他皱纹突生，仿佛还能找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的影子。
那一夜，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去吻他。
听说，第三日，周军攻入朝歌。 而我，则是在周军中，冒死破了封印，想刺杀姬发。 中了埋伏，重伤败走。
回到鹿台时，只有熊熊大火。
我知道，我再看不到帝辛眼中的光了。
可是，那个坐在四不像上的人，看起来还是仙风道骨。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他眼中的我，只是一副妲己的皮囊。
我眼中的他，何尝不也只是披着一副人的皮囊。
所以，我笑了。 跃上鹿台尚未被烧毁的残骸。
“你毁了我的一切，我又如何能让你如愿以偿？”
我张开双臂，向后仰去。
我看到了姜尚的眼神，他是痛恨的，因我毁了妲己的皮囊。
我感到了火焰的温度，我分不清它是灼伤了妲己的后背，还是我的尾巴。
然后，我的全身都被火焰包围了。
帝辛，我看到你眼里的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