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怕深夜的梦里妹妹在耳边厉声惨叫:“姐姐!救我!我怕!我怕!”
……
在山脚下有一片如海的桃花林,桃花的深处住着一户四口人家,妈妈周念梅,爸爸肖长春,双生姐妹花里早十分钟出生的姐姐肖翠烟,妹妹肖翠云。
人人都说这是一户幸福的四口之家,只要你往山脚下一站,就能听到桃花深处传来姐妹俩嬉戏时欢畅的笑声。如果你仔细去听,里面还夹杂着大人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谈话声。轻风吹过,桃花片片落下,林中的笑声便随着粉红花瓣旋转,坠落。
我就是肖翠烟,在你还能听到桃花深处的笑声时我还是肖翠烟。
那个时候,我和妹妹在翩然飘落的桃花深处四处追逐,在你追我赶中朗声大笑,身后还追着憨态可人的曹鸣方。妹妹心直口快,总是笑嘻嘻地叫他呆子,鸣方听了也不恼,只会呆头呆脑地傻笑,那傻样叫人看了忍不住发笑。我和妹妹见他傻乎乎的,总爱换了身份逗他,他总也分不清,被我和妹妹耍得团团转。我看他傻得可怜,直白告诉他妹妹笑的时候会把脑袋微微向左偏,还会调皮地眨一下眼睛,可是每次我和妹妹只是换了名字他还是分不出来,还把他那颗大头挠了一遍又一遍,跑去向妈妈求救,可妈妈也未必能猜对。除非我俩愿意,否则谁都别想轻易分出我俩谁是谁,因此我俩常常互换身份,且约定,如果露馅就要受罚,做一整天的家务。妹妹顽皮又性急,忍不了多久就自动暴露,所以她总是受罚的那个。
那次受罚,妹妹又反悔,要求我陪她一起做家务,我不肯,愿赌服输,就是这个道理,再说,好不容易得了便宜,不好好利用岂不浪费,我甩开她的哀求,一个人跑走。
我想到了鸣方,不过,我才不要跟他玩呢,这傻子总叫人无可奈何,叫人在不经意间为他的憨直而脸红。而桃花林的角角落落,我又熟悉至极,哪棵树有什么样的习性,爱长成什么样子我一清二楚,早就失去了探索的兴趣,所以出了门我便往山林深处跑。
我曾和妹妹说,假如我先死掉,就把我埋在深山某处,不要堆成土包,要踩得平平实实,与山林融为一体。妹妹却对此深恶痛绝,她意见相左,认为人死后应该堆出高高的土丘,四周长满色彩艳丽的花朵,最好有蝴蝶飞舞,虫儿鸣叫,那样才不孤单。
那时春意正浓,我和妹妹溜进山林深处,我指着阴暗幽冷的一处吓唬她,说:“到时候就把你埋在这里。”妹妹哭丧着脸瞪我,满嘴不愿:“我才不要呢,我不要被埋在这里,这里太冷。”她跑开,我追在她身后继续唬她,笑她,惹得她恼羞成怒。
你看,我这个姐姐可真坏。
我找到那处幽深凄凉的隐蔽地,把身上藏了许久的花种埋到土壤里。我想,下次妹妹再看到就不会说这地方不好了,她喜欢的花我都给她种在这里了。
山林里最害怕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尤其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声音。妈妈曾多次耳提面命,如果听到奇怪的声音一定要躲起来,这话听久了,就入耳入心,当我从小道弯进一处幽静地,隐约听见有人争吵,下意识就矮身躲进草丛里。
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熟悉,而且听起来,一男一女中,男的好像是爸爸,我准备站起身确认,却被那女人的惊呼声吓到,赶紧又蹲下。我扒开草丛朝外看,就看到那女人狼狈地趴在地上,头向下埋在溪水里,按在她头上的是爸爸的大手,这双手曾把我和妹妹抱在怀里,如今却残忍地摁住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女人双手胡乱地朝空中挥抓,我很害怕,想喊叫,可惜发不出声音,只能抖着身子拼命忍住眼泪。
爸爸从未这样面目狰狞过,犹如一只野兽,支配他心神的是原始的残暴,不,这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很温柔,说话就像春风,无论谁听了都会赞一声温和。
我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在水里窒息,直到四肢无力瘫软在地上,再无生命迹象,爸爸的手还在她头上,丝毫不放松。
我多希望这只是个玩笑,下一秒这个女人就笑嘻嘻地从水里抬起头,就像我们捉弄曹鸣方那样。可是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当爸爸把手从那女人头上拿开,她披散的头发随着水波上下震荡,而她动也不动。
爸爸扯着那女人长长的头发,把她从水里拽出来,拖到一边。当那女人仰躺在地上,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大家都说曹鸣方长得很像年长他十岁的姐姐曹鸣玉,只不过他姐姐脸上多了女子的温柔,而地上那张脸已经失去生机,温柔不再。
我突然想起以前,有次捉迷藏,我躲在不起眼的角落,满心期待地等着妹妹找来,却听到女子断断续续几不可闻的呻吟声,痛苦里夹杂着欢愉,我缩成一团,面红耳赤。过了好一会儿,妹妹没来,爸爸和鸣玉姐却有说有笑地从我眼前走过。
第二天,全部人出动去找鸣玉姐,我也在人群中,双眼跟着爸爸的身影。爸爸的表现合乎情理,他焦急,但恰如其分,不失条理地打散聚集在一起的众人,指挥着他们分头去找,到最后人都被他遣走,而他避开大家往一旁走去,我悄悄跟在他身后,果然回到了鸣玉姐溺死的地方。
我以为他会惊慌失措,而他不是,他只是借机来确认现场是否有疏忽的地方。等他仔仔细细地察看了周围的环境,就换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小心翼翼地从隐蔽的草丛里爬出来,四处张望。
我不知道爸爸如何处置了鸣玉姐的尸体,因为那时我十分害怕,抱膝缩成球,不敢听也不敢看,直到所有声音消失,幽冷的气息钻进毛孔,我才隐隐理解为何妹妹不愿一个人待在阴暗深处。
我努力观察附近细微的变化,竟看不出丝毫异常,看来爸爸清理现场时下足了功夫,就怕有人对此地熟悉,看出破绽。
我忘记说了,爸爸行事谨慎小心,甚少允许自己犯错,所以,当我站在鸣玉姐死去的地方,看到爸爸去而复返,我并不惊讶,只怪自己大意,没想到爸爸会藏身别处,等着我落入陷阱。
“翠云?你在这里做什么?”
爸爸叫的是妹妹的名字,但是在他的声音里我听到了怀疑和戒备,我不知道他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没认出我来。以往,每次我和妹妹在水边,他通常是这样说的:“翠烟,别在水边玩,快过来爸爸这边。”
我战战兢兢却不敢表露,极力稳住声,叫:“爸爸。”
“翠烟?”爸爸好像不确定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见我没有否认便接着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紧张不已,眼看爸爸一步步靠近,忍不住小声哽咽,说:“爸爸,大家都去哪里了?我一个人害怕。”
不过转瞬之间,爸爸双眼迸发出的犀利光芒就被掩盖,只见他面色如常,伸出手说:“那边我已经看过了,不用去了,过来,和爸爸一起。”
我尽量忽略他语气里的冷漠,走过去,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被他牵着走。
爸爸的手大且有力,我忍不住偷偷看去,却想起爸爸曾用它把鸣玉姐按在溪水里。
“鸣玉姐是不是死了?”我真是恨死了自己那时的鲁莽,明明怕得要死,明明知道爸爸会怀疑,竟然还是问出这样的话。
爸爸突然停下脚步,脸色深沉,直盯着我看。
好在我还不是无可救药,一瞬不瞬地回看他,假装是无心之语。
爸爸究竟有没有看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害怕,猛然甩开他的手,没命地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去找妹妹了,说不定她们已经找到鸣玉姐了。”
鸣玉姐当然没被找到。对于这条突然消失的生命,曹家人十分痛心,不过,鉴于之前有人上山后去而不归,曹家人对于鸣玉姐的失踪并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
那段时间我真是怕极了,常常和妹妹交换身份,尤其面对爸爸时,我总是不自觉扮演妹妹。
我永远记得那天,那天之后我就一直以妹妹的身份存在了,知道这个真相的人并不多,曹鸣方是一个,这呆子也有不呆的时候,那时,我站在他面前对他歪头笑,他看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黯然离去,之后再也没来过。呵,是了,原来这傻子分得出来,原来他的目光一直在妹妹身上!怪不得我扮妹妹时他不会傻站着脸红!当然,还有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冒名顶替的我。也许一个因为内疚,一个因为可怜,他们对我很好,但他们从不开口叫我的名字,这么多年,不管是翠烟还是翠云他们从来没有叫过。
那是怎样的一天呢?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和妹妹还是一样在桃花林里追逐,玩着玩着,妈妈来叫妹妹,说是分配的任务妹妹还没完成,要她回家继续做。妹妹不情不愿,跟着妈妈回去。
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溜达,心不在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而且,和爸爸有关。
爸爸暗中观察我很久了,也该是时候了,所以这一天他走到了我面前,我歪着头学妹妹笑,他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姐姐呢?”
我当然不会说实话:“我也在找姐姐呢。”
爸爸不说话,盯着我,好一会儿才问:“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去山上?”
我不敢和他一起去,我害怕,尽管他表现得很和蔼,但我还是在他身上瞥见了森森寒意。
我依旧学着妹妹的样子,说:“等一下爸爸,我去和姐姐说一声,省得她一会儿找不到我。”
我避开他伸来的手,一口气跑回家,告诉妹妹爸爸要带我一起上山,我脚底板划了道口子,还在疼,不能去,希望她代我,妹妹面露犹豫,我忙说妈妈分配的活我包了,还警告她不许露馅,要不以后再也不和她互换身份。
妹妹很开心,满口答应,我目送她一蹦一跳地跑出家门。
妹妹再也没有回来。
和鸣玉姐不同的是,我家并没有兴师动众去找妹妹。妈妈以为妹妹贪玩,一个人摸到山上,她怕妹妹像鸣玉一样一去不回。但是当她看到爸爸从山上回来后独自一人坐着,一言不发,大概就猜出点什么了,她坐到爸爸身边。
爸爸头垂得很低,几乎挨到膝盖。
妈妈把手搭在爸爸的肩上。
爸爸哽咽的声音从双腿间传来,他说:“念梅,翠烟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无法用言语说明我当时的心情,只能说害怕已经不算什么了。
妈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爸爸不愿说,每次提起他都痛心疾首,恨不得自我了结,妈妈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怕爸爸过度自责,翠云的死又或者说我的死在我家成为禁忌。
我知道妈妈常常背着我和爸爸偷偷到山上找妹妹的尸体。不过,我不会和妈妈说,她不可能找得到,因为我早就把妹妹埋了,就在那片土地上,我埋下花种的土地上。
我对不起妹妹,是我剥夺了她的生命,让她孤身在荒山野岭里担惊受怕,我不怪她每晚都来入梦,在我耳边哭诉她的恐惧,不不不,不要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天,骗妹妹出门后,我心里很不安,跟着偷偷去了山上,等我找到他们时,我看到爸爸的手摸进衣服里握住一把刀,我看到他犹豫不决的脸,我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忍,可这又怎样呢?就算他始终没有从怀里拿出刀子,但是他却亲手将妹妹推下山去。
妹妹惊恐的声音飞速坠落,她叫爸爸,而爸爸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爸爸是否后悔过我并不知道,不过,我宁愿他有过这样的想法,至少他曾回去找过妹妹的尸体,只是那时我已把血肉模糊的妹妹拖走了,爸爸找不到妹妹,蹲在山坳里,埋头不动。
我常常去看妹妹,站在那片被踩得平实的土地上,我总忍不住问自己,我是谁?
至少不是肖翠烟,妹妹死了,肖翠烟也跟着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这个人。
我把花种种下,希望它们能破土而出,开出艳丽的花朵,可是一年又一年,这片地上没曾开过一朵花。
我想,妹妹到底还是怨我,然而,我能怪她吗?如果可以,我希望躺在地下的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