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吃药！我不要住院！”

核磁报告的结果出来，可见明显的脑萎缩，同时发现多处陈旧性脑梗灶、缺血灶，我不太理解一向血压正常怎么会有多处灶点，医生说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如果情况危急、情绪激动就很容易引发灶点，她之前有摔过跤，总说自己身体好，摔了都没事拍拍屁股就可以往前走了。幸运的是灶点的位置和程度都还未到达通常说的脑梗的严重地步，但是家属还是要注意，如果可以，吃点降压药吧——更重要的是，结合近期情绪和脾气的变化，基本可以判定是阿尔兹海默症，开始吃药会好一些。

听力不太好的老太太，像个乖学生一样在诊疗椅上看医生和我交流，想来大部分内容都没听到，所以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当听到医生说要开药，她马上摆手：“我不要吃药！我能走能吃，就是日常检查，我不吃药！”

医生似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抬头看我，用眼神询问，我点头示意，医生继续开药，然后转头跟她说：年纪大了，走路千万要小心，谨防摔跤，老年人要听年轻人的话。

“好，好，好。”三公主见我拿了单子，八分敷衍地感谢了医生，便快步站起身拉我回家。

“没生病吃什么药，我没病为什么要带我去医院，钱多了找不到地方花......”回程的一路上，她看着旁边的一袋药，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还打电话给爸爸和四姐“投诉”我的行为，他们一边安慰，一边插科打诨，逗得老太太重新笑了起来，幸好我准备带老太太去医院之前就已经跟他们分享过自己的想法以及可能的最糟糕打算。回到家打开手机，看见四姐发来的消息：接下来，你会很辛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一瞬间，在母亲面前当“家长”的我，眼眶就红了——这许久的硬撑和尝试解决问题的委屈与压力终于被人看见理解。“嗯，谢谢四姐。”

四姐是姨妈的女儿，姨妈去世后她常常跟三姨妈打打视频电话，没事儿分享南京的热闹与凉快，或者自己又在饭后散步，让老太太多出门活动。在老太太眼中，四姐是“幺姑儿”（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我有时吃醋说，那我是啥，三公主想一想，笑着回答我：“你是幺儿（小儿子）噻”。去年，四姐刚办了退休就一张机票飞过来看望老头儿老太太，我们四个人在万峰林山间地头喝咖啡晒太阳，好不惬意。照片里三公主和四姐拥有一样的脸庞，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午烤着电茶几在沙发上睡着的姿势一模一样，亲缘关系的神奇，直接超越相处的时间和距离，这时候光看着她们，我就觉得幸福。

那是三公主还没发病的时候。

拿药回家，我定了几个闹钟自己要提醒老太太吃药。过年回老家探亲的爸爸还没回来，做饭、洗碗、带老太太上班、准备吃药的水、叮嘱她吃药，她状态好的时候会发消息问问老头儿今天吃了什么，状态不好的时候整个人很疲惫，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就低着头睡着了，有好几次吃药的时候问我：“我又没有哪里不舒服，可不可以不吃药？”我都回复她：“医生让吃的，吃了对记性好。” 期间发生过几次她拿了东西要去做事，但是转身就看着手里的东西，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偶尔朋友发消息来问她最近怎么样，她也只是说：人老了，记性不好了。

可这样的状况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她就对吃药产生了抗拒，随之而来的，是晚上开始疯狂找东西，找不到，发脾气，唉声叹气讲些陈年旧事，越说越激动，一个可爱的老太太在情绪折磨下瞬间可以变成刻薄老巫婆那种可怕。白天带着她（盯着她），晚上九点多她睡觉我忙点自己的事情，到晚上十一点多她没睡着或者突然醒来开始找东西，帮忙翻找或者安慰情绪，弄完就两点之后了。平常三公主都是六点多就醒了，几十年的习惯，这样几个循环下来，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睡不好脑筋越不好用脾气也越来越差；我就更别提了，生物钟整个混乱，整个人非常疲惫，工作拖了一堆，白天她状态稍好的时候，我只想补觉和大口喘气，除了应对，只有准备晚上不知会如何发生、何时发生的突然翻找，身心俱疲。发消息给老头儿，喊他回家，他说：没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脾气怪，当她发脾气，哄着就好了，相信自己，你可以的，爱就是包容。

几十年来，“爱就是包容”，老头儿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每次我跟老太太就要爆发争吵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跳出来缓冲，用这句话一次一次提醒我冷静。他难得回老家常住，我知道他还想多玩一段时间。换个角度，我也很少有机会单独跟老太太这样长时间相处，得以清晰看见：长久一个人生活的自己，在照顾人这件事上，基本经验为零。

在连续两天补觉成功脑子重新启动之后，我想起之前医生说的，要注意血压变化，谨防高血压带来其他糟糕变化，于是跟她商量去做个动态血压监测，另外，我也想去问问医生这种晚上不睡觉的情况有没有缓解之法，毕竟，她每天这样感觉来回折腾，整个人也十分疲惫，有时候看着她气若玄丝，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我心底生出深深的恐惧与害怕，夜里更不敢入睡。

这次是女医生，听我讲述完情况，无可奈何地跟我说：“很多患者都有这个症状，家属都很辛苦，我开一点有助睡眠的药，你控制量从四分之一片开始吃，看看效果。如果可以的话，建议她来入院检查，认真做一下各项测试和检查，确诊一下病情。”

一向听力不怎么好的三公主，这次不知道听见了多少，连敷衍的感谢都没有，出门就跟我说明确甩出两句话：“我不要吃药！我不要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