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骨无情

(一)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我不止一次在欢愉嬉闹得玩乐中,突然就被彻骨的寒冷所侵袭上来,无所取暖。

心底里是比寒冷更寒冷的黑色漩涡,近似于报复的疯狂恶意。那一刻我与玩伴们的真实关系水落石出——我们根本就不亲近,那些“自己人”的话语都是客套,我们一起喝的酒和别人在一起也能一样地喝。酒终人散之后,在熙熙攘攘纷乱拥挤的世界里,当某种需要出现的时候——都不需要是什么重大得关乎生死存亡或者关乎岗位去留的大事,今天还在一起举杯尽欢的人立刻就会给你一刀,毫不犹豫。

好好想想,除了趁夜未深月未落聚在一起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其实我与任何人都没有足以称得上“朋友之谊”的往来。

所以月夜小聚说到底不过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在场,但与我无关。

正二有一句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就行了,想那么多没用。”

是啊,现在有酒就行了,管它明天阴晴雨雪。

喝完这瓶酒,有谁要拔刀,我奉陪便是了。

(二)辞月落魄经年,荒唐载酒人间

这世上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孤单得如此彻底的人?我不知道。

去年在乡野外畔的朝光山社里工作,又冻又寥落,掏出手机翻着不能算短的通讯录竟不知道打给谁。据说这是“最孤独”的事之一,那个时候孤独是远小于无助的,但也许这二者原本就是同一回事。孤独是抬头想找一个什么人却发现四周空旷,无人在旁,而想找人往往是出于需要,比如倾诉,比如40℃的炎炎夏日里一个人将整整三个帆布大包的行李从5层宿舍楼扛下来,穿过半个校园一路扛上教学楼6层的指定教室;比如同样是在40℃的夏天中午,在小摊前买饭时突然胸闷气短晕倒在地,意识完全混沌之前想叫老板娘帮我拧开水瓶盖,但很可惜她是个只读得懂要“麻辣烫”还是“土豆粉”的聋子。孤独的极致就是无助,无助得彻底就是提纯后的孤独。

我啊,是家庭幸福、生活稳定、衣食无忧的天地一沙鸥。举头向着前路望去,灰雾弥漫,不辨东西。

上个月读到赵构的一句词,触动心扉: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爱极了。

(三)月色清寒烟水凝,情语墨魂长歌行

从读初中起,我的许多记忆就是黑色的。永远处理不好的人际关系,永远看你不顺眼却想在作文竞赛语文竞赛英语竞赛各种竞赛里用你的班主任,永远不把你当作正常活人的校规和纪律。凡此种种都是可以忍受的,很少有人不堪忍受,早早离开。但这不意味着习惯,乃至习惯成自然。世界分为严格的里世界和外世界。外世界是黑色和灰色的,用黑色表示“此处应有彩色”,用灰色表示“此处应有淡一点的另一种颜色”。而里世界纯粹是白色,白而光芒极盛,盛但全不刺眼。里外有界,最好彼此不知。

大约我有不辨色彩的先天不足。不少人都说我不懂人心。他们让我看他们的颜色,A是紫色,B是橘色,C是绿色,他们努力想让我记住,但我眼里的不过是不同程度、差异微小的灰。这么细微的差别我很难记住,我努力强迫自己记忆但总是失败,也就渐渐地记不住几乎所有的事了。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始终独自一人的根源所在。

他们不少人都说过,白衣不懂人心。我也懂不了。

中学时代无论如何至少还有一个铁板钉钉的目标,到了大学,生活的内容便连书和生物钟都容不下,缩减到有且仅有三件事——睡觉,上网,应付生活。

上网是为了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从一个网站到另一个网站,我使用过的帐号遍布新浪、网易、豆瓣、天涯、百度、人人、搜狐、凤凰,还有许多可能人们听都没听过的五花八门的站点。

没有解决好自己的问题,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新一阶段的开始。

那段日子活得像条咸鱼,实际上是我还记得什么是“希望”的最后一段时光。到读大一的那年我还写过诗和几篇随笔,其中有一个名为《野蔓的舞步》的系列。从大二开始,我便再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记录过什么东西,没再独自一人戴着耳机专程跑出去只为看一看某个地方是否长着我一瞥印象中的样子,重新观察或者荒芜或者欣欣向荣的细节。我连应付都懒得了,一心只想求耳根清净,不要任何人、事、物来打扰我。

我就此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不得已才独自往来,我就是喜欢安静的那种人,对物的喜爱超过了对人。

敌意潜藏在心的深处,早就已经腐烂程黑色的毒药,随着血液流淌全身,渗入骨髓,变成了我的一部分。像我这样的人,冷则冷矣,却可以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间骤然炸裂,火星四溅。

很难在一个地方守得长久。

毕业,本来不打算回太原的。尽管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但既无亲族,亦无朋友。小学和中学的同学也造就不再联系,仅有的一个高中同学还每次都主动找我开空头支票:说着抽空聚聚,又马上说太忙了怕没时间。“抽空”一抽就是一年多过去了。前一阵子问我借淘宝账号刷单,我说用了四年的号分手时留给了前男友。后来还是有“然后”的,有一天她说她不做刷单了,进了邮政,每天累得半死。我回答说心疼你。至于聚的事儿,默契地谁也没提。

但是不回太原,无论去哪儿,都觉得心里没底。

中文系,师范类,名不见经传的二本,性格乖戾偏僻,身无一技之长,一头扎进陌生的城市,恐怕是没什么可能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结局。

第一份工作是某教辅报纸的助理编辑。我做了半个月。离职的理由说起来极为矫情:由于工作单位距离亲戚家只有一条街,我还是受不了连吃个中午饭都要在姑姑家听絮叨,也不想每天面对一大堆质量糟糕的稿件。

磨损文字语言能力,竟然成了麻木多年不执笔为文的我最焦虑的事情。决定辞职的那一刻我又想起高中时代清晨六点钟悬于朱红楼顶的月亮,亮得像是子夜。子夜时分的月亮是我曾经唯一的伙伴。

我不能离开文字,无论会不会写,写得好不好。

从编辑部辞职后我在家读了两个月的会计从业资格,随后就去了位于山西另一个地级市的洗煤厂,比乡村更远,大野地中间。“朝光山社”这个名字也是我另取的。行业紧缩,生意萧条,荒无人烟的厂区里只住了三个人三条狗,就那么一天一天守着。

只可惜我仍是无法和任何一个同事相处亲密。可惜经过四年大学,我的视力下降,抬眼再也看不到轮廓清晰的明月星辰。

(四)茶淡是非皆不见。幽居小窗内,浮散八荒里。

我四月从朝光山社回到太原,八月和前男友分了手。原因说起来也十分矫情和莫名其妙:和他在一起始终觉得心底里有薄冰在散发寒意,在需要他在的时候却屡屡发生连语义都听得颠倒的事情。孤独无以言说。

我给他的分手理由更是搪塞得一塌糊涂:我对随意动我东西的事情无法不在意,是跨越不了的陈年心结。

这话一半是对的,我的确一直很忌讳未经同意随意动我东西。他以帮我做某个困难任务为借口每天都在私自上我游戏账号,在我告诉他不需要再上的第二天我又发现键位被改了。他告诉我他没有,只是刚好朋友问他游戏的事情所以才演示给他看,之后就没再上过了。

当然没再上过,因为我改了密码,上得去才有鬼。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知道真的可以到此为止了。

真实的原因其实更简单粗暴,那就是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缺点和棱角都有的是耐心去包容和沟通,不喜欢的时候就连曾经闪光的优点都变得一文不值。你们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长性的人。因为骨头就是冷的,所以血也是冷的。私自动我的东西、故意歪曲我的语义等等都是我不再喜欢他的理由,哪一个都很重要,但也都不足以单独决定质的变化。

而且,文字、游戏、幻想,哪一个都兜兜转转,有的告别过,有的很迟才接触到,但都坚持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只能说明我对他从一开始就是犹豫的、不信任的,从来都不够爱。

因为冷,没有爱。所有我在这世界上,是不可能得到救赎了。

因和果实轮转更迭的小齿轮组,一个一个紧密相联,一旦开始运转就很难插入其中了。所以我的生存方式大概是早就埋下了种子。我是会一个人戴着耳机赶路的,是会师范毕业却不肯从教出来做财务的,是会把写作看成与吃饭睡觉等同重要的事情的。大学失败是命中注定,朋友寥落也是命中注定。

月落寒夜生墨骨,半是血液,半是冰。那结局怎会皆大欢喜?我就自己独自生活着就很好。薄凉的方式,不会累人,也不会累己,才是真正的两厢轻松。

如果还有人记得我,愿意来看看我的话,我们别喝酒了,那玩意儿太假,喝茶吧,我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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