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做茶的朋友说,茶的本质,是为了让水更好喝。
没错。从古至今,人寻食觅药是为了疗病,而将平淡之物改造得繁花似锦,则是为了疗自己的寂寞。
陆羽若是喝到可乐,怕是也会赞叹一二。
巧的是,可乐本是用来治头痛的,据说茶在神农时代也只是作为药材而被发掘出来。
这两种物事的后续演变,多少说明了几千年以来,无论东方西方,人只要吃饱了饭、没病没灾,就会很无聊。“仓廪实而知礼节”,马斯洛理论,说的都是人需求上的变化。
能不能知礼节不好说,但正是这种变化,令吃茶这件事由简至繁。
如果将未有人发现茶之妙用前的混沌比喻为“零”;之后有了“茶”这个名字,并致以药用算是"一";那么成为人谋杀寂寞的工具时,便开始演化为了“二”,因为人会去分别万物的美丑好坏高下,就有了好喝不好喝的问题。
再往后,因结合天时、地理、人工的“三”重变化,而呈现出微细复杂的状态。每年开春雨水的大小左右了茶味厚薄;不同山头、海拔、树龄条件下产出的茶滋味各异;因采摘手法、制作工艺、发酵程度、名家秘技而产生的变化更是令人眼花缭乱。
整个演变过程可以打个比方,种子未种之时为“零”,生发破土为“一”,舒展叶脉为“二”,再得时令驱使、地力肥沃、耕种勤勉“三”重因缘的滋养,自然就枝繁叶茂,生机盎然,那每一叶每一花,从一根而生,形相极似,细细观察,却又各个不同。
由简至繁本是自然规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二
但这并非蔡澜所批判的“茶道”。让老蔡气哼哼的,是一种类似“足道”的产品概念,称为“茶艺”勉强贴切些。
焚香、古琴、流水、书画;美人、旗袍、暗语、天价。一个都不能少。
初初看到美人青丝如瀑,皓腕凝霜,红唇化焰,移步生香,心境便已迷了五成;及至听到“韩信点兵、关公巡城”时,神智也乱了三分;楼上小哥若是麻将搓得春风得意大糊疾,嚎上两嗓子,也得忍他一时;最终买完单还得净身出门。
这也就是门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
老蔡说大陆流行的这一套,都是从台湾学过来的,而台湾学习的是日本茶道,日本茶道不过就是照搬了陆羽的《茶经》而已。听起来像绕口令。
《茶经》所指,也算不上茶道,而是为文人士绅阶层品茶、玩茶、斗茶提供的技术标准。
早年读《张居正》,看到其中有这样一节。首辅大人为了江西贡品密云龙茶而抓心挠肝,先是水的问题,欲求皇上所用的玉泉山泉而不得,辗转获天寿山泉,泡之,滋味不对;于是开始怀疑是否因盛水的大缶太新,窑火气尚未退尽,致使泉水沾惹土气;换缶后仍然残存浊气,经茶中高手提示,采用古人去浊之法,架一竹笕,用沙过滤,泉水才复归于甘甜;这还没完,张居正特地嘱咐烧水要用松炭,因为松炭性温火慢,能把泉水煮得透些......
确实很繁琐,而且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个人享用,彰显了些品味与权势而已,与现今的土豪们差别不大。有术而无道。
陆羽之后,茶虽然与儒士心性、诗家情怀更为交融,却也只是徘徊于世间与出世间的两极,难以跳脱出个人志趣的局限。
三
老蔡一言既出,便被两岸茶人集体围殴——老蔡真是没文化,日本有什么茶道?!
日本确实有茶道,但其核心并非是老蔡说的《茶经》,而是禅。
史载,足利义政问茶道,村田珠光答:“一味清净,法喜禅悦,赵州知此,陆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之间,谨兮敬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这句话将日本茶道说得足够清楚。
赵州和尚,因“吃茶去”的禅宗公案而能知茶道,但陆羽却从来没有到达过这个境界。没有点底气,说出这样的评价会被天下人笑话。
当年荣西禅师将茶带到日本,为了推广禅,而将茶作为开路先锋,先向天皇述《吃茶养生记》,谓“肝好酸、肺好辛、心好苦、脾好甘、肾好咸,余四味常有,苦不常有,遂应以茶补之”,待茶被接受后,再推《兴禅护国论》。
茶以苦味养心,禅以定慧安心,如此苦心经营,遂成为日本茶道鼻祖。
荣西所种茶道种子萌芽之后,经村田珠光、武野绍鸥栽培至花团锦簇。茶道被皇室所接纳喜好,自然就在贵族、武士阶级之中蔚然成风,饮茶仪式越来越复杂,斗茶之风日盛,一只来自中国名匠的建盏便可倾城。
后来丰臣秀吉统一天下,挟皇室而任关白,为令诸多豪强心中平伏,遂起用千利休推行茶道。千利休极大简化了茶道的仪轨,舍弃了其中的奢靡风气,以极高的审美境界赋予茶道以灵魂,日本茶道至此登峰造极。
千利休在其遗著《南方录》中讲道,“草庵茶的第一要事为:以佛法修行得道.......家以不漏雨,饭以不饿肚为足。此佛之教诲,茶道之本意......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夏天如何使茶室凉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暖和,炭要放得利于烧水,茶要点得可口,这就是茶道的秘诀。”
从最初的简单,到生长的繁复,最终又回到一个貌似简单,却又并不简单的状态——一个应该用“平常”来形容和表达的状态。
这正是禅宗三重境界所描摹的:最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其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终,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仍以种子为喻,夏日繁茂之后,便逐渐花落果熟,直到凛冬降临,枝叶凋零,便又回到一颗新种子的状态,此种子与当初破土的种子相似却又不同。
四
茶道是以茶为媒介,通过眼耳鼻舌身意,感受色声香味触法,在无常的时空之中,主与客之间、人与物之间,都将“我”化为“无”,融入自然的艺术。
日本茶庭设置中门,一入中门,即为出世间;入茶庵之前,客人需洗手漱口,净自己的身语意;茶庵之外置刀架,武士需卸刀方能入内;茶庵入口台高门矮,无论主客贵贱,只能跪地膝行而入;客人共用一杯,以一直保持平等之念;对于茶器,客人欣赏过后,需赞叹,需对茶器膜拜,以融通物我;主人需考虑客人的年龄与身体,并综合季节时令,准备茶点,不可将自己喜欢的强加于人,在制作过程中保持至诚、专注、止语。
其茶礼出自佛门的《百丈清规》,所有仪轨和表演的关键在于是否体现了趋于“无我”的精神,主客若想表现自己的才华,还有那个“我执”在,便与此道不契。
老蔡说,中国人早就已经把《茶经》那套不断简化,想怎么泡就怎么泡,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纯朴自然,一个“真”字就跑出来了。真情流露,就有禅味。有禅味,道即生。喝茶,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就是道。喝茶与人生一样,不如任性一些,求的就是快乐。
讲真,老蔡就是卡在了这个关节上,终于还是缺了一口气。
茶道并非只是求“真”,在“直心”的基础上,还要求“善”和“美”。
日本茶道所设置的仪式及其内涵,便是希望每一个参与的人都能放下自己的身份、知见,达到“兼善”,绝不止独善其身,未尝能兼济天下,但一定会自度度人,自利利他。
而“美”则是能通达天地的无言“大美”,能从寻常事物中发现美,还能将这种美呈现出来,让凡常人看得见,并生出直抵内心的倾慕之感。这是非常难以企及的境界。
赵州和尚自知其美,但难言其美,只能留一句“吃茶去”的机锋。
千利休既在茶术上臻于极致,又在悟道上达至化境,方能将茶道推至第三重,平常而美。
丰臣秀吉出难题,只给一枝梅,一盘水,令千利休插花。千利休略思索了一下,随手将花瓣摘下,撒在水面之上。
最终,丰臣秀吉无法忍受千利休声名过高,赐其剖腹自尽。千利休死前遗言:“吾之宝剑,祖佛共杀”。
且不说偌大个中国,没了赵州和尚,即使在日本,千利休之后,茶道日衰,靠着宗族传承和匠人传统,也只是保留了一脉手艺。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论,蔡澜说中国无茶道,我想他可能是对的。
但诸位在求“真”的同时,还是请尽可能去求“善”和“美”吧。
因为这是每个人在路途上都要努力趋近的真正目标,与吃茶有关,也与吃茶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