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代(36)

吃了晚饭,我上厂俱乐部打了会乒乓,因人多,约定了打十一只的淘汰赛,当我被淘汰下来时,过天桥向车间走去。因天热,打了会乒乓就出汗了,到我们工作台西边的墙上,一排挂着的毛巾中拿起自己的蓝白条的414毛巾擦了把,依旧挂上,再返回俱乐部。

不想打乒乓了,看人家打康乐球,看了会,听到二间打麻将、挖花房间里热闹得很,于是就进去看看,这里的房间窗朝西,但因为对面我们车间厂房高很多,早早地将太阳挡住了,门窗开通,上面又吊扇扇着,二桌上玩的人不觉得怎么热。看了会麻将又去看挖花,在这里一桌上看到王科早在玩,我感到新奇,走到他身后看他玩。他边玩边问我,这个会吗。我说没玩过,但小时侯看家里人玩过,知道些。他说自己刚学会,好玩着呢。他又说这里玩是不来钱的,与打四十分一样。我说知道。他又说,听说你四十分打得挺好,康乐球也打得挺好,怎么不去玩会。我说刚打了会乒乓想息一会。他说那好,等会儿去跳舞吧。他玩挖花、出牌不会唱,二桌上其他七位老师傅个个都会唱,有唱得粗俗有唱得文雅,大家玩得很开心。

过了一会,食堂里传来“喂,喂”陈水正试音响的声音,噼噼啪啪响过一阵后,传来柳仿贵的声音:“怎么样?”“好了。”“那开始吧。”接着传来音乐声。在调试音响时,喜欢跳舞的人纷纷从俱乐部北面楼梯下去了。而钳工组的王金文却手拿一本杂志笃悠悠地从南面铁楼梯上来。他看到我正在看打乒乓,朝我笑笑点点头向我走来,将手中的杂志递给我。我问他:“又发表什么了?”“小东西一篇。”王科早听到舞会开始,就让位给别人,从打牌的房间里出来,看到我们俩,就招呼一声:“小王、小纪跳舞去。”我们向他点点头,我回了声:“就来。”王金文问:“你要去跳舞?”“我不会跳,呆会儿去看看就是了。你会跳吗?”“会。但厂里我从来不跳?”“那你去什么地方跳?”“政协礼堂、文艺会堂。”“嗯”我有点惊羡。“那种地方才真正叫跳舞。场子好,全是木头地板,不像这里水泥地板上洒点滑石粉,灯光也好,这里除了亮就说不上优美吧。人呢档次也不一样。”我只有点头的份,接着看他的“小东西”看完,与他在唱头组门外南窗边谈他构思过程。平时不苟言笑的他,谈起文学,谈起创作,只要我提起一个话头,他就能侃侃而谈。我们谈了有半个多小时,才边谈边看(别人玩)边走,慢慢地来到俱乐部北门外的楼梯平台上。我们靠着铁栏杆眺望食堂里的舞场。双双对对,影影僮僮的,看去还是文雅的。

小时候在南京饭店看跳舞就是场地好些、灯光美些、又有乐队伴奏,除此以外,跳舞的式样也都不过如此而已。就是这样的场地,附近喜好跳舞的也都纷纷在前后厂门口候着,只要碰到熟人招呼一声,好一块来跳舞。我想王金文刚才说的在政协礼堂、文艺会堂等场所跳舞的人可能档次高些更温文而雅些吧。楼下中间的和西边的南北通道上向食堂去了好些人,显眼的是中间道上一车间的压片工,几乎清一色赤膊,而他们粉间的人,统一穿着长袖的连衣裤走东面那条道。二车间中班工人也出来了。其中我看到了鲁佩德,人们都向厨房间走去,落在最后的一男一女走在中间道上二人谈笑着朝那里走去。那男的是张桂生,女的我不认识。好奇心驱使下,我提议:“我们下去吧。”我们来到食堂中门时,吃饭的人来看跳舞,都将菜盖在饭上边吃边看。鲁佩德也不例外。这时张桂生与那女的买了饭菜端着回车间吃去。我就问鲁佩德:“那女的是谁?”鲁佩德回头看了眼:“铣床组,食堂总管老陆的儿媳妇,家属工。”王金文呆不住要走,我陪他到厂前门口,他沿花园路向西,他的家在徐家汇那边。我再返回食堂中门外,鲁佩德饭吃好了,还拿着碗筷在看。我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将碗筷给我,我给送到厨房间,你好去跳舞。”“马上要上班,舞不能跳,你怎么不去跳?”“我不会跳,只会看。”说着我接过她的碗筷送去厨房间。当我回到中门处,她已出来,要回车间上班,我与她一起向金工间走去。

跨进金工间的东大门,我一眼就看到在高悬着的小太阳灯下正躬身弯腰的竹琦堃的身影,他是要拉一捆薄铁皮。我忙走去帮他拎了起来,他一回头看是我:“纪已巳,侬不去玩,来这里了?”“来看看侬。”俩人抬到他的冲床边放下。我一路上已把北面的车床组看清了,有一人在休息、一人在看报。鲁佩德在清理铁屑,抹擦车床,就是不见张桂生和那女人的身影。我轻轻地问竹琦堃:“张桂生和一个女人一起买了饭菜来车间怎么不见他人呢?”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手指朝东边指指货运电梯,我朝那里看了眼,货运电梯东边有块板挡着。竹琦堃拿了块肥皂:“走,洗手去。”洗完后,我回到金工车间门边朝货运梯那边看去,那里稍暗些,但还是看得见,那女的正往张桂生碗里拔菜呢。我忙向鲁佩德那儿走去,她与我聊跳舞,她很喜欢跳舞,说:“下周礼拜六不知会不会再劳逸结合,要再结合,我教侬跳舞吧。”我摇摇头:“我不想学跳舞,在学校里学跳集体舞,我也总是找个事儿躲开。”“侬呀,是个书痴,就喜欢看书。”

看跳舞的人陆续回来了,东大门墙上的钟正指向八点。张桂生也从南面目不斜视地回自己的车床去。我向他走去:“要上班啦。”他看了看我,心情不错地问:“侬怎么不去跳舞、打牌什么的,白相呀?”“就是想来看看二师兄么。侬好呀?”“可以。侬在上面工作得好吗?”“好的。”“好就行了。”他开动了车床。我看了会说:“侬干吧,我走了。”向西门方向去,走过鲁佩德所在那排车床时,与她四目对视了下,我右手在胸前微微摇了摇,她微微点了点头。再到竹琦堃那儿,他早已咣当咣当干上了,我告别了他从西门出去向食堂走去。在食堂里人声嗡嗡中,一首圆舞曲响起。

我从食堂中门进去。只见中间只有一对男女在旋转。身旁有人说:“史永孝不愧为跳舞王子,看他多舒缓、典雅。”另一人说:“那姑娘也不错,怎么从来没看见过。”说舒缓、典雅的人说:“那是新调来的团总支副书记。她跳得姿势优美、规范。噢,怎么今天不见团总支书记皋长友。”另一人说:“嗨,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那不。”一位刚理了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卅左右的年青人一进来就向舞场中走去,到史永孝身旁耳语了一句什么,史永孝对姑娘说了句什么,很礼貌地退开,向食堂西门走去。让皋长友陪伴姑娘。此时柳仿贵走到栾招娣面前,“来,咱们跳一个。”栾招娣绯红了脸,迎上去,舞场里人也纷纷仿效,找伴入场。史永孝从食堂的东门出去,迎头就见到了老婆和女儿,他老婆感到奇怪大声说:“你忙忙的要到拉块去?”“皋长友说你带了俩女儿来,所以我出来接。”“瞎三话四,我也是厂里职工,怎么还怕会不让进吗?”史永孝撸了一把自己的头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两个女儿一边一个拉住他的手,他说:“这不孩子们都还小么,怕她们从家里来,一路走累了。”同时两手牵着两只小手摇了摇:“伶伶、俐俐,爸说的对吗?”大的点点头,小的乘势抱住他的右腿:“爸,我是累了,抱。”史永孝放开了伶伶,抱起了俐俐,还在她脸上亲了口,他老婆在小女儿头上撸了下:“小妖精,就会发嗲。” 俐俐更是抱住他的头颈,把头搁在他右肩上。一进食堂,俐俐立即双手放开,转身看人们跳舞了。伶伶也是很认真的看。

而在我的左面,有一对男孩岁数大的比俐俐还小,可是他们很不安静,总是在站着看的人们身前背后乱钻,他们的爸爸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曾至说:“你们再这样不听话,等你们娘这曲下来就回家。”大的说:“妈才不会回去了。”他向舞场看了眼,说:“侬看,那个老头抱着妈正跳得有趣呢。”我顺着孩子手所指的方向看去,柳仿贵搂着栾招娣。栾招娣笑嘻嘻的,丰满的胸脯紧紧贴着柳仿贵。于是我打量了下那男的,那男的长得一般,人样有点猥琐。

这时食堂门外,一阵卟、卟、卟的响声,一辆摩托车开到中门口停下,一男一女笑眯眯地下了车,俩人个儿都不高,有人朝门外看了眼就说:“好,又来一个会跳舞的。”那俩人走进食堂,好些看跳舞的人与那男的打招呼:“王师傅带爱人来跳舞啦。”矮个王师傅笑着与人点头招呼。一曲终了,栾招娣回过来,看到我就热情地招呼我:“小纪,侬才来呀。”我点点头,她又大方地对我说:“这是我老公。”我对那猥琐的人微笑点点头:“侬好。”“侬好,侬好。”说着,从裤袋里摸出一包前门牌香烟,弹出两根,伸向我面前,我挡了挡,“我不抽烟的。”“人家小纪好,哪像侬是老烟鬼。”那男的无所谓地笑了笑,抽出一根烟自己点火吸上了。他们的两个儿子跑到舞场中心,抱在一起学大人样舞动着,史永孝快步走过去,将他们分开,教大的右手怎样搭住小的左手,左手怎样贴在小的腰上,看得人们笑了起来。栾招娣在我身边说:“这人跳得最规矩,舞也跳得最好。”再一曲响起,栾招娣就说:“纪已巳,我搭侬跳一曲。”我说:“我不会跳。”“我晓得侬不会跳,我教侬。”“我不想学跳舞。”这时有人来邀请,她就随人走了。她男的对我说:“侬姓鸡?是吃的鸡的鸡吗?”我向他笑了笑:“是搅丝傍自己的己。”这时有人扯我的右手臂:“来,纪已巳我搭侬跳一只。”我回过头一看,是满脸雀斑、挺胸凸肚的柯秀娟,我微笑着说:“我不会。”她大声地说:“这有啥会不会的,我教侬,包侬一学就会。”边说边将我往场子上拉。我定住了身,说:“我不想学。”“哪侬来作啥?”“看看。”她不屑地放了手,丢下一句:“憨大一个。”我摇了摇头。聂活正好过来,她立即笑着贴了上去:“聂师傅,我搭侬跳一只。”俩人去了。我看到矮个王师傅与妻子入了场,他们的舞姿也十分优雅,同时我看到了姚尚新嬉眉笑眼地与一位身材苗条、相貌平常、别有风情的姑娘在跳。那姑娘是家属工,在钳工组工作。虞岳泉告诉我,自那姑娘来了后,姚尚新就住进建国西路的宿舍了。我说,每天要义务劳动,而他回虬江路家的话,每天来回就要三个多小时,这样睡眠时间就太少了,住宿舍正常的。虞岳泉说:“侬看着吧。”

这时,陆小妹与一个卅来岁的男的舞到我面前。她边对我点了点头边问那男的:“房明尔,李芝兰呢,她不是你的老搭子吗?”房明尔回答:“人家苏州来人,回家去了。”我朝那男的脸再看了看,陌生人一个,在南京饭店的舞厅里曾听到过这个名字,那人与另一个男的各自带着一个白俄女人入舞厅。中国同名同姓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不会是那个抢过叔叔布店的房班长。一曲终了,姚尚新带着舞伴就近站到边上。等待陈水正换一张唱片。

这时,我左旁史永孝一家安静地站着,而东西两边各走来一年青人,都是廿七、八岁的年纪,东边的带副玳瑁边眼镜,快步走来,在音乐再次响起时,带着股小小的风正好走到史永孝一家人面前:“史师傅,我请您的黄瑞丽跳个舞。”西边的人,在上一曲将终了的时候已慢慢地挤到栾招娣的丈夫身边,,上曲终了,他不慌不忙走了二步面带笑容到了史永孝一家人面前。他几乎与东边过来的人一起叫了声“史师傅。”只是看到对面人也叫,就停止了本想说的话,但他之所欲已写在脸上。史永孝笑着面对他俩,点点头,然后对俩女儿说:“伶伶、俐俐,我们去俱乐部玩。”他带着女儿走了。两位青年笑着相持了一、二秒钟吧,黄瑞丽十分风光地笑看俩人,带眼镜的开口:“小眼睛,你先来。”我注意下,那人白净面皮,一对眼睛确实小了点。小眼睛却说:“汤福招,还是你先来吧。”俩人都是苏北口音。这时黄瑞丽轻柔地说:“小汤,我们先跳,让他等一会吧。”也是苏北口音的她抛给小眼睛一个让人心动的媚眼。小眼睛会心里点了点头。她与汤福照非常规范地入场舞动,姿势不错。小眼睛十分安静地等待着。这边这样,我的右边,在舞曲响起,没人来请栾招娣,她两儿子绕着她吵。她推了下丈夫:“哎,侬不好也带伊拉到俱乐部去白相啊。”她丈夫忙连声:“好、好,来,儿子们走。”两儿子听到有玩的地方就蹦蹦跳跳地出了食堂,栾招娣靠近我:“侬真的不想学跳舞呀。”而这时走来一个人,四十左右年纪,头顶中心光光的,十分礼貌地邀请了她,她朝我一笑,高兴地入场了。这人长相有点像第一次在黄埔公园里见到的,后来在宁波路209号多次见到过的曾家小开。不过曾家小开没有他那么胖,头顶也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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