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钟毅对蒋介石颇为了解，此人城府极深、性格刚强、手段毒辣，且善于笼络人心，但缺乏向历史负责的大理想、大气度、大智慧，更像江湖帮会的首领，而非天下共主。

所以，只要对“反共”有益，蒋介石就可以不制裁叛徒、不追究责任，从而丧失一个领袖的原则。

南京方面则希望通过陆成凯，与陈氏兄弟拉上关系。大家都是聪明人，所谓“万事留有余地、日后还能相见。”今后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准，世事难料的道理谁都懂。

至于陆成凯，既能享受南京方面给他的荣华富贵，周佛海已经呈请汪精卫，任命陆成凯为汪记国民党中央委员。同时，又能得到重庆方面的谅解。

于是，重庆、南京和陆成凯本人三方皆大欢喜。

钟毅明白，他们的“皆大欢喜”与自己无关，也同在街头流血的义士们无关。

为了陆成凯，刘绍坚、周宜中牺牲，亚尔培路二十三号的中统抗日志士几乎全军覆没，甚至魏晨，也是间接为了陆成凯而死。

对死难者有所交代，才是他要做的。

华灯织锦，夜色撩人。

戈登路上“大都会”舞厅与仙乐斯、百乐门、新仙林三家并称为上海滩的四大舞厅。

见他进门来，门童问道：“先生一个人？”钟毅这才想起，上海的高级舞厅里不安排舞女，全是自带舞伴。

他十岁到上海，却第一次来舞厅。对他而言，十里洋场、远东第一大都市云云，只是广播、报纸上的信息。南市的静朴中学，公共租界住所的弄堂，那些氤氲着亲切温暖烟火气的，才是钟毅的上海。

钟毅进入大堂，但见舞厅内富丽堂皇、极尽奢华，门廊柱子花纹精致，水晶吊灯之下，金碧辉煌。

菲律宾乐队正演奏一支热情的桑巴舞曲，舞池里红男绿女们忘情地起舞。舞池外，灯光幽暗，钗光鬓影。

他在休息区找了一个不起眼的沙发坐下，点了一杯英式红茶，小口啜饮。

舞池里一对男女吸引住了他，两人舞姿优美奔放，仿佛全场中心。都是十七、八岁的花样年华，男的削瘦带些青涩，少女气质华贵秀美清纯。

钟毅认了出来，这两人就是那天几乎要了他老命的“箭镞”成员，男孩是神枪手郑剑华，女孩是鑫源百货公司总经理的千金梁雯珺。

钟毅心里一惊，担心他们不仅仅来跳舞，如果有什么行动，必定会影响自己的计划。实在不行，只有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舞曲终了，全场灯光熄灭。不一会，前方舞台一束光柱亮起。光柱下，一名女郎浅唱低吟《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再,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声低回婉转，钟毅暗想，何日君再来，有些却是来过之后，永不相逢。身处繁华，往往更易生人生苦短、人世无常的感慨。

女郎唱罢，灯光再次亮起，主持人热情介绍道：欢迎大都会舞厅“歌后”范妮娅小姐为大家再唱一支《夜来香》！

范妮娅身材高挑曼妙，长发披肩，一袭长裙风情万种。果然是世间尤物，怪不得陆成凯被她迷倒。钟毅暗想。

范尼娅正是钟毅的目标。

骆雄告诉他，陆成凯近来迷上了“大都会”舞厅的范妮娅。两人不约而同想到，诱杀陆成凯，不妨以她为饵。

突然，舞厅大门被打开，一群巡捕涌了进来，巡捕后面还有一群身穿黑色制服的男子。带头一人冲到巡捕前面，大声喊道：“都在原地不要动，他妈给我老实点！”

伦巴风味的《夜来香》戛然而止，灯光大亮。大厅里的人群顿时慌乱起来，舞厅领班迎了上去，点头哈腰递上香烟，还想凑上去说些什么。不料领头的人一记耳光扇了上去，滚一边去，碍手碍脚。他骂骂咧咧。

领班只得可怜兮兮转向相熟的英国探长，不料探长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眼光朝着窗外，对眼前一切不闻不问。

钟毅明白，这次行动是工部局在日本人的压力下，不得不会同“七十六号”联合执行。骄傲的英国人在日本压倒性军事优势下，只得以这种方式表示不满。

这次行动必定针对“箭镞”而来。钟毅放眼看去，郑剑华和梁雯珺坐在不远处，小桌子上摆放着饮料和糕点。梁雯珺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郑剑华坐着，身体紧绷。

特务们已经封锁了全部出口，“男的站左边，女的站右边，快点，快点！”

舞客们不情愿地站起来，按要求站在舞池里，特务们开始一个个搜身，呵斥、求饶、哭泣响成一片。

华人巡捕们也像他们长官一样，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钟毅起身，上前坐到郑剑华和梁雯珺身边。郑剑华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借着茶几掩护，右手伸进怀里，随时准备拔枪。看见钟毅坐过来，他和梁雯珺惊疑地望着他。

钟毅冲他们笑笑，轻轻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不一会儿，特务们发现休息区里还有三个人没有出来，十多人持枪慢慢围了上来，空气仿佛凝固。

钟毅转头大大方方对特务头子说：“你们是来检查武器的吗？”

“不错。”特务头子吃不准他什么意思，反而更谨慎。

郑剑华感到背心阵阵发冷，刚才想趁一部分特务在舞池检查，另一部分四处搜查的机会开枪，趁乱脱身。

谁知听了钟毅安排，现在再无机会。

汉奸就是汉奸。

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今天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杀了钟毅，哪怕他曾经对自己有恩。

他看了眼梁雯珺，梁雯珺此时平静如水，低声说，郑剑华，我喜欢你。

郑剑华眼圈一红，说不出话来。

这时，钟毅摊开双手队特务道：“我来跳舞，也带了武器防身，你们不用搜，我拿出来就是。”

钟毅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六、七个弹匣放到桌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枪上放到桌上。

柯尔特M1911，国内多称勃朗宁，0.45口径，射程50米，威力强大，足以压制“七十六号”特工们普遍配备的毛瑟军用手枪。

立刻有七、八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钟毅。

“得来全不费工夫。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趟，免得皮肉受苦。”特务头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