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说了些什么我都不太记得,心中仿佛有只小鼓咚咚作响,心跳的节奏盖过了呼吸,盖过了说话的声音。我不会天真地认为书生会对狐狸形态的我动情,心中却还是甜丝丝的,因他记得我、念着我。
猎人在小屋中,小九竟然也在。看着我和书生并肩而来,勾起了嘴角:“真是有缘呢,陆公子。居然会跟舍妹在一起。”
“……的确,是难得的缘分。”
陆辰溪显然还记得他,眼神中瞬间闪过惊和喜让我莫名心慌。
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客套着,气氛却是剑拔弩张的僵持。我伸手去戳醉倒趴在桌上的猎人,忽听到小九唤我,便自然亲昵地靠过去。小九握住我的手向书生告辞,书生的脸色却不甚好。
门外的夜风吹凉了过热的脑子,我才想起他要找我的事情,忙道:"书生,你还住这里吗?我再来找你。”
“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书生一字字说得认真,小九却不满地插进我们对视之间:"陆公子想见的,究竟是舍妹,还是我的狐呢?"说完也不待书生回答,拖了我便走,我唯有右手在身后挥了几下,向书生表示还会回来。
“反正都是我,再说你有什么好生气的?”走远了,我才不解地问小九。
他瞥我一眼:“若你再跟陆辰溪见面,便终生不要见我了。”
“为什么?”我不知何时小九竟这样不通情理,又惊又怒地甩开他的手,“我现在还非要见他不可,你要是不想理我就不理吧。”
“他的身上有讨厌的味道,我只怕……”小九幽幽长叹一声,拉过我的手在腕间点了一下,便冷脸离开。我看着手腕上的白色绒毛的手环,知道那是小九的妖力凝聚而成,就算生气他还是想着我,心中便平衡不少。
偷偷溜回到小屋时,正看到书生站在门口出神,远远看到我的身影竟喜不自胜地迎出来,伸手将我抱住。
“陆公子!”我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我们本该是今日初见的陌生人。
“见到他我才能确定是你,方才他要带你走的时候,我真的好怕再也见不到你。只恨我无力抗衡……我好担心你”
“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就是那只狐狸的事情,还有你被那恶人控制的事情。”
不用我追问,书生便详细说明,在他带着愤慨与怜惜的诉说中,我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他进京考试,中了状元,面圣之后却被国师单独请了过去,说他身上妖气深重,且有故人的气息,半月之内必有奇遇。书生说出近日遭遇,须发皆已苍白的国师竟然激动到老泪纵横。
“所以,你就是国师大人在二十年前被妖狐九渊掳走的女儿,落雪,你不是狐狸,是人类!”
“你说的九渊,就是小九?别……别开玩笑了!我从生活在这山中,都快一百年了。我怎么可能是人类!”不知为何,书生脱口叫出的落雪两字让我心头骤然一紧。这个名字曾经从小九口中听过,就在我第一次化形之时,他的目光充满了怀念惘然的意味。原来……
“如果记忆是假的呢?那妖狐神通广大,国师大人遍寻多年都未能找到他,给你编造虚假的记忆又有何难?”
“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我才不会相信那个什么国师的无稽之谈!”我不可置信地摇晃着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这些无法相信的事情甩出脑海,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我不愿意去相信小九会害我,但是记忆的缺失,的确是一直以来环绕在我心头的隐忧。我应该有两百年的修为,但是记忆最初的开始却是从遇到小九开始,他疼我宠我,却从来不告诉我什么……
陆辰溪用温柔的怀抱无声支撑着我,待我平静下来,才小心从怀中拿出一颗珠子,乌黑的颜色,泛着慑人的光芒。
“国师大人说,想要知道真相就在九渊面前捏碎这颗珠子。”陆辰溪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搭在肩头的手掌一分分用力,捏得我发疼,他说,“是否要做由你决定,我会在这里等你。
回去的时候小九果然还在生气,独自在一边凝神闭目对我不理不睬,我背对着他摆出修炼的姿态。方才那一席话,使我心绪乱纵横,无法伪装也无法面对小九。
“修炼时不可分心。”心头一疼之时,胡思乱想也在瞬间被小九打断,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苦涩,最后几字声音低微几乎不可闻,“你还是这般不小心,我该怎么放心……留你一人。”
我犹豫着终是直接发问,只因我信小九不会骗我:“你可隐瞒了我什么吗?”
“……不能说。”小九依旧只是笑,这便是他不愿意说了。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的事情,以前只觉得能够待在你身边就好。遇到书生后,在他身边很快乐,我知道他过几十年会死去,小九你也会有一天离开我。书生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如果把现在的这些事情也都忘掉,是不是会更开心呢?”
小九静静听着我的话,伸向我的手伸出一半,又慢慢收了回去。他早已是九尾灵狐,修为再破一层便可修成九尾仙狐,得道升仙。
“我只愿你平安喜乐,哪怕什么都不知道。”
我赌气般说道:“那我的事情也不要你来管,不许再阻拦我见书生,不许对他出手!”
“只有他不行!”小九却独在这件事上丝毫不让步。
“反正你早晚都要离开我,何必再管我!”我握了握拳头下定决心,“如果你告诉我理由,我就不去见他。这样你还是不肯说吗?”
小九摇了摇头,我闭上眼睛,只觉得今日的夜风格外冷冽。谎言也好,骗语也好,只要他说,我便会信。只可惜,小九终是不愿告诉我什么。
那夜过后,我和小九陷入了冷战僵持的状态。
他不许我下山,甚至下了结界困住我。我便不愿与他说话,索性连他素日叮嘱我的修炼也荒废了,化了狐狸的原型整日沉睡。
不知是不是把那颗珠子藏在身上的关系,没有了小九把我抱在怀中,睡梦中总在断断续续出现一些凌乱的画面,明明是我熟悉的小九,脸上凌厉杀意却是全然的陌生。一会儿又是书生在月下吟诗,缠绵多情的词句转眼间变成刀剑相向,隐隐还有一双让人惊悚的眸子注视着一切……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身侧清冷依旧,小九不在我的身边,从窗口遥遥看到他遗世独立的背影。仿佛知我心意一般,乌黑的珠子滚落出来,我紧紧握住,然后狠狠捏碎。
那时,我只不过是三分好奇,五分逞强,妄自想要赌一下,却被珠子碎裂后涌出的澎湃灵力压制到几乎无法呼吸,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然后胸口痛得无法呼吸。那是被强制打回原形一般的痛楚,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小九焦急奔过来搂住我的身影。
没有在小九面前捏碎珠子间接伤害到他,真好。
剧烈的头疼伴随着小九的妖力源源不断输入,我睁开眼睛却看到陆辰溪正从身后一掌拍向小九的背心,我却连提醒他小心的话都无力说出。
小九吐出的血喷在我脸上,他抱着我一起滚出很远,手掌依旧没有离开我的身体,把妖力输给我。
“你们欠我的一并该还了,九渊。”陆辰溪阴测测地走来,勾起一抹未达眼底的笑,脸上的表情全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素日温柔的书生,“落雪,你真让我失望。”
名字是最简单的咒,更何况是由他所亲自给予的名字。想来我心心念念的书生高中之后便被国师夺了身体。
那颗珠子里的灵力夺走了我的妖力,却也让我寻回了被封印的记忆。我本是被国师所豢养的妖怪,不辨是非对错,只是听从他的命令着做那些不能见光的事情,利用妖狐一族的天生魅惑,引诱猎杀人类和妖怪的内丹供他修炼长生不老。我一直过着行尸走肉的傀儡生活,直到遇到了九渊。
国师觊觎九渊的修为,几次三番设局让我与他同生死共患难,九渊爱我怜我,即使知道真相后也未怪我一丝一毫,反而帮助我逃离国师的掌控。用他第九尾换得封印了我的真名与记忆一起隐居青丘。哪怕我不记得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哪怕我移情到与他过去相似的书生,哪怕他几千年修为毁于一旦无法再得道升仙,都不对我吐露半句。
只不过逃了这许久,最终还是没有逃过国师。他一步步地走过来,我的心一寸寸地冷下去。他说:“落雪,杀了他。”
我的手就自动抬起,卡在小九的脖子上,用力。
小九没有任何反抗,依旧含笑望着我,抬手轻触我的脸颊:“时间真短,我本想就这样看着你,宠着你。”
我早已泪流满脸:“快还手啊!我不要杀你!不要!不要!”
“是呢,怎能让他得逞。”小九嘴角带笑低语着,竟然握住我的手指助我使力,一起把他的内丹狐珠从体内逼出。
书生的身体一阵抽搐,然后摔在地上,站在原地的是一个苍老佝偻的男人,身体散发着腐败的气味,那双浑浊的眼睛泛着灼灼的光芒,说出口的声音枯涩干哑:“落雪,你不愧是我最出色的的人偶,时隔多年,还能带给我这样上品的补药。”
他看着毫无反抗之力的我们,手伸向狐珠,阴测测地笑:“看在你们助我长生的份上,我会让你们死在一起哈哈哈。”
小九却比他快了一步,深吸一口气,把狐丹送入了陆辰溪的体内,同时反手把我也推了过去。
“我死,也要拖你一起!”九渊飞身扑向国师,红莲之火从他身上燃起,刹那遍及全身,连同他接触的国师也瞬间席卷其中。
熊熊烈火,焚尽一切的地狱红莲业火,我还记得是当年我们打赌顺便救了一个人类时,我看着漂亮便央求他想法从奈何桥边偷带的一颗火种。
国师咆哮着甩开了小九,佝偻的身躯蜷缩的更加厉害,他在地上翻滚着也依旧无法熄灭身上的火,这个追求了多少年长生的人类,终是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我泪眼朦胧看着小九,却早已被他设下禁制,无法前进一步。
“小九,你说不会让我孤单一个人的,带我一起……”
“修仙比什么都寂寞,能够遇到你,我苍白的生命才拥有了鲜亮的色彩,在这青丘生活的每一日,我都很快乐……”
当年,他用第九尾换得我一场新生,如今,又用全部的生命换得我的再一世的为人。
最后的最后是小九在火光中逐渐消散的身影,那身白衣被火焰高高扬起,唇角的笑意温柔依旧。我一向喜欢爱极了自己火红色的皮毛,却从那一日再也看不到明亮的红色了。
陆辰溪清醒的时候,天光已透亮,我呆呆坐在地上,不知悲喜,只觉得心中所想,脑中所记正渐渐消褪。国师和小九都已化为了灰烬,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小九终是还了我们初遇时信口许下的诺言,给我真正的自由。
融入书生体内的狐丹虽不能让他飞升成仙,却可保长命百岁,以及继承下来的那份深深爱意。
“我不要,不想……忘记……小九。”我喃喃着最后的坚持,在书生怀中闭上眼睛,终是敌不过小九最后用全部生命留下的法术,陷入一场无尽的长眠梦境。
我叫落雪,据说是前代国师失落的掌上明珠,新科状元陆辰溪未过门的夫人。陆辰溪是几乎所有京城女子仰慕的男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一身白衣胜雪,仿若天人之姿。
听说我是因为养病的关系,才孤身居住在近郊的青丘之上,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却对这周围的空气感到安心的熟悉感。加上陆辰溪待我极好,我无理由不信他。
那日见他在窗下看书的模样,我脱口一句呆书生,竟让他沉吟许久,才欢喜地告诉我,过去常是那样唤他。他把我揽在怀中,手指划过我的眉眼,温柔地吻着我的唇,如此缠绵的温柔却让我几乎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