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离刚刚睡醒,揉揉那仅剩的一只眼,拱了拱身子,翻个面儿,趴到云朵上。
他突然想起厚厚云海下的冰层,立刻伸出手去拨开遮碍。冰层很快露出来,仍结着漂亮的霜花,珀离看着它,咧了嘴笑。
他分外认真的收拾出一小块儿干净的冰面来,透亮澄明,往下望去,入眼是一片丘陵,杂草灌木生的放肆,挨挨挤挤连成了一片,只有一处十分奇怪,一棵不算高大的树自个儿坦坦阔阔的占了好大一片空地儿,像是谁特意划分好了界地,定了不能逾越的规矩。
珀离盯着那颗树许久,恍惚间似是也有目光朝自己追溯过来,算不得亲近,是带了些傲气和蛮横的。
那棵树,原来也是有灵的啊!察觉出来的珀离高兴坏了,特意贴近了冰面使劲的冲它挥了挥手,想要同那棵树打个招呼。
但那棵树没看见,她的目光早在珀离挥手之前就已经撤了回去。
珀离听见枝叶抖动的簌簌声,那是被冒犯的不满和愤怒。他有些疑惑,迫切的想要去看清发生了什么,心上的念头一起,冰层好像就真的离那棵树近一点儿,只是那些霜花,怎么也不肯给珀离腾出更多的地方来。
有人缓缓的走过来,足音又轻又稳,径直到了树下,盘腿坐下来。
那是个小和尚,圆圆的脑袋上烫了两行戒疤,穿一身整洁干净的宽松袍子,大约是浆洗次数多了的缘故,烟蓝底色的衣服显出灰白来。
那棵树的枝叶抖动的更厉害了。
珀离听见树的声音:“喂,我不准!不准你坐在这里!”但是那个小和尚听不见,他只是个凡人而已。
那个小和尚抬头看看天空,又伸了手在空气里探寻许久,俊秀的眉头微微蹙在了一起,嘴角却是翘起来的,喃喃自语道:“唔,真是奇怪,明明没有风啊……”收回手,重在胸前合了十,垂下眼:“定是我修行不够,动了妄心妄念。阿弥陀佛……”而后小和尚开始念经,嘟嘟囔囔的,一句也听不懂。
珀离见了这场面,觉得着实好玩。
可是那棵树不这么觉得。树在这里几百年了,总共也没见过几个人,因着比寻常的草木牲畜多了些灵性,便也多了些脾性,陡然叫个小和尚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树的火气就更大了。
再摇枝叶的时候,她使了个坏心眼儿,将一颗果子实实的掷上了小和尚的脑袋。闻得“咚”的一声脆响,那颗小果子才咕噜噜滚落跌进他盘着的腿弯处。
珀离听见树在恶作剧得逞之后偷笑出声,一身的绿叶儿颤的生动。坐在树下的小和尚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仰头看了看树。
树一惊,凛了凛身形,叶子倏忽间都止了动静。
珀离看着看着,甚至有些怀疑他们俩是不是在某一瞬间真的就对上目光了。树其实也有这个怀疑。
但小和尚明明,只是个凡人。
珀离很快结束了这场猜疑,他看见小和尚低头捡起那颗掉落的果子,吹了吹表皮上沾惹的灰尘,又捉了袖子就手擦了擦,送到嘴旁毫不犹豫的就咬了一口。那颗果子本就没有熟透,是树胡乱掷下来的,顿时叫小和尚酸倒了牙,五官都拧在了一处,表情委实逗趣。
树于是和珀离一起笑,放肆的笑,再没了火气。
小和尚的眉眼挤弄的泪水都快出来了,可他还是执着的吃完了那一整个果子,最后剩下两粒黑色的核儿,被顺手埋进土里。
“真是个傻瓜,那个种子长不出来的。”树说。
“会的会的,会长出来的。”珀离说。
小和尚站起身,拍了拍手掌又掸了掸衣襟上的土,而后温柔抚上树的枝干,说:“谢谢你的果子,一路上赶了好些路,刚好有些饿了。”
树愣着那里。
小和尚取了随身携带用来化缘的钵,走了好长的路绕开丘陵去到背面,那里地势低的多,有一潭明镜一样深水。他打了水,原路返回,将那些水小心的淋在树的根茎处,如是几番。最后一钵水他把它浇在了先前埋下果核的地方。
“我走了。”小和尚昂着头看树,他的面庞和善俊秀,眸子如同星辰明亮干净。
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告别,全然忘了小和尚是看不见她的。
小和尚走以后,树一直也不说话,珀离觉得有些无聊,想起那两粒种子来。他说:“发芽吧!”于是娇嫩翠绿的嫩芽儿随即就破土而出,舒展开两片小小的叶子,尖梢处还有水珠儿挂在上面莹莹欲滴。
树看着珀离,问他:“你是神吗?”
珀离说不知道,她就又不说话了。
冰面上的霜花又生长起来,扰了视线,珀离没来由的有些恼,索性不理了,翻身滚上云朵睡了一觉。待醒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树最后看自己眼神,像是有话要说,却没说。
珀离重又伏上冰面,寻了半天才确定了之前的位置,撩开霜花,树就站在那里,目光一下子就撞上来,像是期盼了许久,等待了许久。
“三年了,我总是记着那几钵水……”树说,“我神珀离,我愿以身相祭,求您许我一个请求……”
珀离看了看一旁的那棵芽儿,已经长的又一人多高了,原来冰下世界里的时间,过得那么快!
“你想要什么?”
“且化一串念珠,伴他一生。”
尾声
珀离再看着那片丘陵,从前坦阔的那片地儿重新叫野草灌木占了去,乱糟糟的,小树挤在中间都不太好分辨了。目光落下去,一片寂寂,再没有带着傲气和蛮横的目光溯回,心头不由有些怅然,任由霜花重新模糊了冰面,不再理会。
翻身滚上云头,又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