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闯进蚊帐了。
这个消息在世界范围内激起了千层浪。媒体们争相涌来,希望以他们那笨重而精贵的高级摄像机捕捉那只小小的蚊子。股票一夜暴跌,黄金价格则一路高升。华尔街的纽约证券交易所门口排起了长队,日本银行宣布将及时调印大量日币以维持世界汇率平稳,政府出动军队以防民众暴乱的发生。
男人坐在铁蚊帐里,脸色在镁光灯下隐隐发白。
这个男人看起来已经是将近中年的年纪。他的皮肤黝黑,两眼深陷,眼角同嘴角一同下撇,看着世界的姿态仿佛一个人看着某种疾病。
他呆在蚊帐里已经有五个月二十八天了。
五个月二十八天之前,男人拿着这个简陋的铁蚊帐径直闯向了政府大院的门口。他的动作如此突然,以致于当时在院口的保安差点直接将其击毙。
男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只说自己是一位民间科学家,而他做出了“可以防止世界上任何一只蚊子进入的蚊帐”。
“任何一只蚊子。”男人说道,他因彻夜未眠而疲惫的脸上闪现着狂热的神色。
政府官员也肃然起敬。“这是我们国家独一无二的技术!”他们说,“防止蚊子进入,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措施!”
然后是发布会、新闻,各国记者纷纷闻讯赶来。男人黝黑的脸和他那铁黑的蚊帐在短短几天内登上了世界各大新闻的头条,而后激起了轩然大波。经济学家在讨论蚊帐的未来价值折现可能,环境学家在讨论蚊子的生存境遇,哲学家则在讨论生命权利的不可侵犯性。最高兴的还是政治家。
“我国研发了新的技术!”他们在发布会上说,“在防范蚊子的叮咬上,我们的技术已臻完善!”
蚊帐界的匠师们则反映各异。有肃然起敬者,“这位民科先生是蚊帐界的希望。”做布蚊帐的大师说。
也有不屑者。“不过是一个小丑。把他连同他的蚊帐放在肯尼亚大草原上呆一晚上,他的豪言壮语就会一夜被击碎。”做丝蚊帐的大师以高傲的口吻说。
然而在群众热议的时间,科学家说:“我会一直呆在铁蚊帐里,直到有蚊子闯进来,证明我的铁蚊帐并不完美。”
听者目瞪口呆,“如果一生没有呢?”
“那就一生!”男人以坚定的口吻回答。
此一回答在世界层面激起了千层浪。“英雄,”新闻媒体这样称呼他,“他以一生的决心捍卫他的创造。”
在世界震动的这段时间,科学家——呆在蚊帐里——已经被转移到国家级的博物馆里。除了排泄、洗澡之外,他一直待在这个铁蚊帐里。政府很是看重他,把他连同他的铁蚊帐放在国家级的博物馆,每逢有外交大使来访,国家的总理总要带领他来这里展示一下国家的新技术、新人才。两人在蚊帐外面笑容满面,科学家则在铁蚊帐里寂寥安静。
平时博物馆也是开放的,民科初到博物馆的前两个月他很是火了一阵,可渐渐地,民众的热情就逐渐降下去。再两个月,每天来博物馆看科学家和他的蚊帐的人不过上百。
直到五个月二十八天后。
那天,一名无业青年百无聊赖之中逛到新科技展区,在民科和他的蚊帐前站了一会儿。他有点困——那时正近午后,空气里全是黏糊糊的热力。青年打了个哈欠,盯着蚊帐看了一会儿。在蚊帐的右上角有一点黑色的凸起。青年被困意攫住,下意识眯着眼看了看。接着他瞪大了眼,后退一步。
“有蚊子!”
他的响声驱开重重苦闷。保安抬起了头,带着孩子的妈妈停止唠叨,总在这个时间点过来看画展的老大爷停下脚步。他们的脸全都转向青年。
青年又后退一步,指着民科大喊:“有蚊子!蚊子进来了!”
民科缓缓地抬起头,视线顺着青年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脸色瞬间惨白。他的嘴唇蠕动了半晌,没有吐出半个字。
蚊子闯进蚊帐了。
这句话在一夜之间席卷了世界各大新闻报纸网站的头版头条。人们奔走相告,脸上挂着奇异的喜色。谴责声浪迭起,“这个作秀者”,网上的小道媒体尖刻地说,好像苍蝇终于瞧见鸡蛋的缝隙。男人黝黑的面孔再次跃然纸上。
政府发出声明,会严查蚊帐的运行机制,为蚊帐做代言的明星纷纷澄清其商业立场。华尔街几支股票大跌,基本面分析全然不能挽回一二,电视、电台、网络博客都在疯了似的讨论这个疯子。他们提出三个“为什么”,以反思这瞒骗了全世界的伎俩。“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证明?为什么是蚊帐?”
偶有微弱的火焰从惊涛骇浪里冒出些许,质疑“蚊子”的真实性,但转眼就被扑灭在愤怒的大海里。
“那不是蚊子。”男人说。
他的话只能让风暴中的大海更加骇人。
在这五个月二十八天里,民众的心理似乎经历过了一个微妙的转变。厌倦代替激动,麻木代替怀疑。虽然历史声称时间可以增加一种行为的伟大性,但在现实生活中,过长过久的时间总会让人对一件事的敬重消磨殆尽。
对这一小小的蚊子——群众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厌恶与愤怒。尽管这一蚊子并没有叮在他们的身上、那一蚊帐也没有平白无故的浪费他们的钱,可他们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被一只毒蚊子吸完了血,而恰恰自己的声音能够一掌拍死这让他们不快的生物,他们便不再闭嘴。声讨如狂浪难挡。
政府不得不派出监察局,请来专业人员坚定青年在那个时间段看到的黑糊糊的凸起究竟是什么。那只需要一天,准备手续、调出摄像机、分析影像,那只用了短得令人吃惊的一天。
男人似乎老了十年。
他对着镁光灯说,“那不是蚊子。”
那不是蚊子。
随之而来的鉴定结果如是说道。
可鉴定结果并不是结果。那只是开始。
民众更加愤怒。他们猜测,是政府收了男人的贿赂,是政府妄图征服人民,是男人妄图愚弄理性的大众。“他一定还有什么没说。那个黑糊糊的小点能是什么?肯定是蚊子!”
男人只是呆在蚊帐里。
奇异的是,这一次,民众的热情比上一次要持续得久得多。他们不厌其烦地攻击着男人,对着他的蚊帐吐唾沫,踹倒保护他与他的蚊帐的护栏。时间原是酝酿伟大的酒杯,现在却是错误与病态的刻度。蚊子并不是唯一的错误——坚持如此之久才是病态的、不正确的。“他一定有些毛病。”人们这样说。
时间愈久,这样的声讨就越强烈——几乎到了憎恶的程度了。有一个大学生专门开了一家网站取名“蚊帐投票”,希望把男人投下去,在第二天就收到近20万赞同票。时间愈久,蚊子就愈不是错误。
长久才是。
如是,近一年后,声讨才渐渐平息。男人被遗忘,地球依旧转动,蚊子依旧到处叮咬,被漫不经心的人一巴掌拍死。
到新年的时候,博物馆闭馆,保安最后再次巡视博物馆。彼时已经将近傍晚,深冬的寒气染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民科和他的蚊帐移到了博物馆的角落,隐入黑暗里,要不是那奇异的声音,保安差点就要错过民科了。
那声音隐秘而又低弱,好像魔鬼在黑暗里祈求可怜。
男人以一种奇异的姿态蜷缩在蚊帐里,肮脏褴褛的厚大衣围住他,一动不动。那种奇异的滋滋声还在继续。保安大着胆子摸了下蚊帐,被激得猛地缩回了手,“操,这带电的!”
声音是电流穿过铁蚊帐时发出的声音。这蚊帐无处可入,完美无缺。保安找到了蚊帐底下的开关,关掉电闸后开了门,踢了踢男人,“喂,醒了啊。”
男人被踢得动了一下,好像漂浮在海洋上的水母尸体。他一动不动。
保安有点慌,又踢了他一下。仍旧没有反应。保安蹲下身去,摸了摸男人,又爆了声粗口,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
过了两个小时,医护人员用布包住男人,把男人带走。蚊帐被留下。这如今已是无意义的废铁,全交由保安处理。
保安在这里做了一年班,从没近距离看过这蚊帐。如今终于能仔细看看这蚊帐,他便凑近了,去寻找传说中的“蚊子”。
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在蚊帐上找到一粒灰尘。他吹掉了灰尘,站在那待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黑夜从窗户角落延伸出来,触醒了他。保安被夜风冷得打了个哆嗦,骂骂咧咧地远去了。
蚊帐伫立在博物馆的黑暗里。
夜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