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你刚刚大学毕业。
因为是新人,你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对每个人的要求都不会拒绝。有时也会为自己的笨手笨脚感到惭愧,却没有时间思考自己适不适合干这个,高额的薪水让你忘记了站在一个流浪画家后面,呆呆看了一个下午的那天。
24岁,夜以继日的加班终于适应职场的生活,你游刃有余地重复着每天枯燥的工作。偶尔清闲下来,你想出去好好玩玩,却发现曾经亲密的同学早已杳无音信,拨通几个好久没有联系的电话,电话那头都是“改天一定好好聚聚”。于是你习惯了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和一个人下班回家的夜路。
26岁,你看着身边的人陆续结了婚,一面应付着亲戚朋友给你介绍对象的电话。春节回家,你看见爸妈白天抱着邻居家的小孩,笑逐颜开,你尴尬地躲避亲朋的招呼,像做贼似得溜进家门。现在的年夜饭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丰盛,一家三口坐在一起,你第一次感觉到了冷清。“妈,明天我去看看二婶说的那姑娘!”回来的路上巧遇儿时的美术老师,她一面和老妈寒暄,一面询问你的近况,一个劲儿地夸你小时候聪明,绘画天赋高。你说现在在XX公司上班,又补了一句年薪40多万,老师边走边点头说,也挺好,挺好。
27岁,经人介绍你认识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儿,她叫程恩静,是个好姑娘,圣诞节的时候送了你一条她亲手织的围巾,是你不喜欢的大红色,家人都说挺好看的。你不敢怠慢,感情的经营上你努力做得更多。每周的约会占据了你为数不多的业余时间,你不得不收起那套省吃俭用买来的高级画具,小心地将它们放在储物柜的最下面一层。父母用一辈子的积蓄在士林区给你付了一套30坪房子的首付,钥匙交到你的手上时,沉甸甸得,你已经预感到,那是你未来30年紧俏人生的开始。
28岁,你的事业不温不火,话也越来越少,包括和恩静在一起的时候。你思来想去扭捏好久,小声地说:“想去学画画。”她捂着嘴笑了好久,用手推了下你肩膀,“别逗了!”订婚宴上,冲着刚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喊爸妈让你局促不安,你想要逃,脚底却不知被什么粘住了,你知道,粘住你的反正不是爱情。重阳节在家,你陪老爸喝酒。酒过三巡,你说,不想结婚。老爸笑着说,傻儿子,别想那么多!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29岁,和程恩静的婚礼如期而至。此间的流程你已经排演过多次,连微笑的弧度都做得恰到好处。男司仪慷慨激昂地重复着不知对多少人说过的贺词,你心里面不屑,觉得他的声音像鸭子。到了宣誓的环节,恩静红着脸对你笑,说余生请你多指教。你内心咯噔一下,台底下的亲朋跟着起哄的喊叫,却像一张结结实实的网,压得你一动不动。司仪踢了你一脚,你反应过来,简单亲了她一口。洞房夜你看着坐在床上数着份子钱的恩静,觉得自己像一株随波逐流的野草。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你小声地嘟囔了句,没意思。尽管声音很小,还是给她听见了。她翻身压住你,用手熟练地摸着你下体,“什么没意思?”
30岁,她怀孕了,不久就辞掉了工作,在家养胎。你在公司也逐渐有了地位,终于当上了小组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不断,随着项目的推进,你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你用午休的时间安抚妻子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委屈,看着要上班的时间,组织着要结束的语言。偶尔路过茶水间听到同事对你工作能力的质疑,你假装咳嗽一声便走开了。高额的房贷和家庭开支让你不知疲倦地工作,无暇思考我到底是不是这块料的问题。
31岁,孩子出生,母子平安。你冲进去紧紧抱住恩静,心疼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她笑着说老公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炸光了你所有辛苦,你看着外面欣喜的长辈们和怀里的恩静,一种想要彻底妥协的不安,蔓生在你早已干涸的心底。护士把孩子抱给你看的时候,恩静问,孩子叫什么呢?你沉吟半响说,叫理想。“会不会太普通了。”你摇摇头,看着自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高兴得仿佛这是你的新生。
33岁,家里变得越来越吵,“奶粉我妈不是刚买过吗?”你说。“不行!进口的吃着放心!”你看着罐子上的标签,怀疑里面装的不是奶粉,是金子。孩子的哭闹,婆媳的争吵,还有那些你原本以为的小事,此时却像一座大山要摧垮你的精神。你不明白,结婚没有几年,怎么就这样了呢。然而没有人回答你,你安慰自己这些不过是幸福的烦恼,在去公司的路上,又笑着和已经跟自己平起平坐的后辈打着招呼。
34岁,家庭的开支渐渐有些入不敷出。你每天拖着睡不醒的眼睛去上班,老板说你上班不干活;回家后一屁股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媳妇说你回家了不干活。你坐在车里想了半天不明白,那谁干活呢?那辆三年前从妻子手中接过的宝骏现在成了你真正的家。你不再抱怨台北拥堵的交通,你甚至开始希望可以再多堵一会。回到楼下,你关闭发动机,在车里点了一支烟,这是你每天最幸福的十分钟,听着电台里唱的《自由之路》,和年轻时不同,你的内心已经毫无波动。
35岁,你的身体越来越差,加班越来越少,晋升的速度越来越慢。那天下班,恩静告诉你,孩子上的幼儿园,双语的一个月1万5,你皱了皱眉头,那边就已经不耐烦了。“四单元老李家的孩子,一个月3万!”“我天天忙里忙外,操持这个家!”“你已经这样了,想让孩子也输吗?”你没说话,回屋给媳妇转了3万,这笔钱,你本打算存起来报个明年公司春季的海外旅行,去趟十几年前就准备去的巴黎卢浮宫。
37岁,小时候的美术老师突然离世,葬礼上你站着想,原来一生并不算长。一天傍晚天朗气清,孩子在屋里乖巧地玩着玩具,你从储物柜最低层抽出放了十年的画具,可是画什么好呢,你发现大脑已不似少年时灵动,可你还是画得起劲,简直欣喜若狂!那颗苍老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迅速跳动了,你面色潮红,觉得有如新生!没隔多久,开门的钥匙声立马惊醒了你,你慌忙将它们收起,藏在床底下。“今天没加班?”恩静问道,你接过她手里的菜篮,围上围裙说是啊。
38岁,理想上一年级,老师说一年级最关键,打好基础很重要。你笑着说,是是是,老师您多照顾。老师看着你不明事理的脸,给你指了条明路。“课外辅导班,一个月2万。”
40岁,理想上了三年级,老师说三年级最关键,承上启下很重要。“教育不能光靠学校,一定要家长配合。”于是你抱着一大摞作业回家,今后每天都要抽一个小时给理想改作业,拿着手中的错题本,你想着现在的老师真好干。
44岁,理想上了初中,有一天回到家,他对你说,爸,我想学钢琴。一脸为难的你,本以为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的那句“爸爸现在买不起”,这次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你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后一次上美术课,那个难以名状的怅然心情吗?这时候,理想突然跑进里屋,翻腾了半天,找出来你小时候给他买的玩具琴说,“爸爸,我还小,我先把这个练好,等以后长高了,再练大钢琴。”你看着这么懂事的孩子,却开心不起来。
46岁,理想上了高中,变得越来越叛逆,和你的话也越来越少。你想和恩静聊聊,没等你开口,她那句不知说过多少遍的“你家人怎么那样啊...”瞬间让你闭了嘴。有一天你在开会,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叫你去一趟。你唯唯诺诺地跟那个比你还小5岁的领导请了个假。到了学校,老师又训了你一通,你唯唯诺诺地说回去会好好教育的。“你根本就不懂我!你凭什么管我?”理想在一旁歇斯底里。你扬在空中的巴掌伫足了0.5秒,还是打了下去。“我是你爸爸!”他捂着脸突然笑了,眼里的轻蔑冰冷至寒,你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感到了屈辱,甚至不顾老师的阻拦,结结实实地给理想暴打了一顿。
49岁,理想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你在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和半斤白酒,想和儿子好好聊聊。理想打电话给你,说晚上不回来了,和同学狂欢,问你有什么事。你说没什么。电话那头很嘈杂,他说等会再打给你。你吃着花生米等到深夜,理想的电话拨了过来。“爸,我想去学音乐。”你叹了口气,说着那些曾经你最讨厌的话:还是要为以后工作着想,挑个热门的专业,活着比热爱重要。孩子在你叨叨的时候,小声念了一句“我不觉得像你一样的活着,有多么成功。”然后挂掉了电话。怎么就哭了呢,快50岁的人了,一定是酒太辣了,对不对?一定是酒太辣了。
52岁,理想上的大学离家里很远,每年只有寒暑假回来。恩静总是埋怨儿子怎么不多回家看看,你一面安慰着她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一面又经常捧着理想的照片发怔。你发现你越来越怀旧,很多没用的老物件也不舍得扔,家里变得越来越拥杂。春节的时候理想带了个女孩回家,你看着挺好,可是恩静不满意,说这丫头学历不行,家庭条件也一般,总是撺掇你一起让理想早点跟她断了。儿子打来的电话更少了。
54岁,理想工作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贪玩。他回到家总是躺在沙发上,不再经常出门。你关切地问起他工作上的事,他对你说,没意思,表情悲哀绝望,像极了当年的你。这时你却反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不要妥协!他的眼里迸发的亮光却是你眼中从未有过的神采。你不顾恩静的反对用多年的积蓄给理想买了一架像样的钢琴,在他生日当天。“它是你的了。”你笑着摸摸儿子的头,“怎么就哭了呢,以前打你的时候都没哭。”
55岁,理想把工作辞了,找了一家餐厅晚上给客人表演,工资还不到你当年的四分之一。他白天专心在家练琴,参加的比赛也逐渐小有成绩。在家的时候你都会在旁静静地听,不忙的时候他的比赛你都会到场。
56岁,理想也要结婚了,他带回来一个女孩说她怀孕了。你沉默不语,反倒这次恩静很高兴,关切地问着女孩,说自己当年怀理想的时候,就想吃口老家的酸菜,馋的不行。儿子结婚前的一个晚上,带了瓶好酒回家,杯子斟满的时候,你问他“喜欢那姑娘吗?”他愣了愣,说:喜欢吧。酒喝到一半,理想突然哭了,他说:爸,我是不是做错事了。你突然想起自己已故的父亲,叹了口气。
57岁,你终于还清了每月占据你3/4收入的房贷,公司给你安排了一个闲职,每天和楼下的保安喝茶聊天。
60岁,忙忙碌碌了一辈子,终于停了下来,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值得记住的事;和身边的那个人过了30年,依旧分不清到底喜不喜欢。你还是想去巴黎,恩静怕贵,搪搪塞塞不想去。儿子说:爸妈,我工作太忙了,可以帮我照顾一下孩子吗?于是你们哪也没有去,又回到了30年前。
70岁,孙子也长大了。恩静摇摇你的手说,这下真再没有什么操心的了。你也下定决心说,这次一定要去趟卢浮宫。可是别说巴黎了,你走到楼下都费劲。你颤颤巍巍地拿出四十年前的那套画具,又颤颤巍巍地放了回去,感觉没有手里的拐杖,用起来那么顺手。
75岁,恩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拉着你的手说,老头子,我好害怕。你拍拍她的手说,别怕!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其实你心里明白,真正令人害怕的,不是身体的日渐衰老。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依然一无所得。
76岁,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聚满了人。你想和他们说说话。一辈子都没有人好好听你说过话,可是你张张嘴,却没有声音。你迷迷糊糊地看到医生摇了摇头,周围那些人神情肃穆。你很难过,不是因为你快要死掉了;你想哭泣,可是心里荒凉的没有一丝水。
你突然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
你想起来22岁毕业的那天。
原来,从那天开始,你就死掉了吧。
眼前的画面渐渐黑暗下来,生命的钟声开始进行最后的3秒倒数。
3...
2..
1.
长孙突然从梦中惊醒,从那个冗长的梦里带来的压抑气氛吓得他面色惨白。他看到身旁熟睡的恩静,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便再也无法入睡。
起身走到阳台,冬至的冷风可以让他快速镇静下来。他看了一眼楼下的宝骏汽车,不远处半导体公司大楼,还有四下里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这些另长孙的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人生就像一场电影,能被记住得只有那几张高光的剧照,可笑的是,大多数人的剧照都雷同,因为我们都不偏不倚地过着相似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