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天气,南方还是有点凉。
潜入夜,假装凉爽地风,吹开衣袖,钻进人们的身上,像是盛夏里咬一口冰棍儿,身上的肌肉一下子在沉睡中被叫醒,抽搐着打了个冷战,缩着脑袋,赶紧把袖口儿、裤腿儿撸下来。
渐暗的天空上,一轮满月,将身边的一颗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星挤开,划出一道低调的轨迹,缓慢地挪着步子。此时此景,像是一场舞台剧演出前的帷幕,灯光打下来,等待着主角登场,迎接着观众的掌声。车轮在宽敞的桥面上,划出两道漂亮的平行线,从江上飞驰而过,前方便是火车站,每一个角落都写着送别。
也许连江岸上的飞鸟都知道张爱玲的那句话,我见到你,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爱,能让一个人放低姿态,而变得满心欢喜,仿若尘世如花。母亲给孩子的爱,同样如此。
母爱,永恒不变,而母亲,总会老去,就像年历的更换,一年又一年。当你偶然间发现母亲的头上突然多了几缕银丝,就像田地里的野草,拔都拔不完,你才发现,她老了,自己也不小了。时光如流水,永不可倒回。
幼时的母爱,是她手里握着的汤勺。也许幼时的记忆,都早已模糊,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当你饿了,你会哭,当你渴了,你会哭,当你不舒服了,你会哭,当你想让人抱抱,你会哭,而母亲,只会冲你笑,手里的汤勺,变着花样,想让你吃饱吃好,想让你长得比别的孩子高。幼儿,是在溺爱中长大的,这种溺爱你不记得,对母亲而言,却是她青春的一场告别。有了孩子,对她而言,青春也不算什么。
儿时的母爱,是她手里握着的枝条。每一个调皮的孩子,儿时的记忆中都会有一个用柳条、竹条等各种材料制成的小鞭子,柔韧性好,敲在地面上,尽是悦耳的啪啪声,打在身上却是钻心的疼。跟大部分的家庭一样,严母慈父一直都是主旋律。父亲,性格沉稳内向,不善言辞,从未动手,连指责都很少,与之相反的是,母亲嘴里总是少不了对我的责备,手里也经常握着柳条,随时打在我的屁股上,每一次屁股上传来的痛感,都准确无误地传到每一根神经,表现在我的呲牙咧嘴中。不过,每次遇到这样的待遇,我都不会逃,想想真是傻,如果我逃走了,她应该也追不上。
学生时代,母爱就是一首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从初一开始,家对于求学的我来说,便成了旅店,母亲手里的枝条从此再也没有拿起来过。从开始的一周,到后来的一月,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聆听母亲教诲 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看着同学们,随时都可以回家,就特别希望家能近一点,母亲能随时出现,寒冷的冬天,也能在疲倦的傍晚,吃到母亲亲手做的烙饼、包子、疙瘩汤,哪怕是清水煮白菜。
如今,工作让我彻底从北方流浪到了南方,与母亲的距离也被拉长到了一千多公里。这一千多公里,无比漫长,对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每次前来探望,都像是经历一场冒险。就像当年,我独自一人坐火车南下上学,火车呼啸着,跨过黄河长江,夜晚将一切明亮的景色掩盖,留给我的只有孤独和惆怅。此刻,在列车上的母亲,一定有着跟我一样的感受,如果不是我,她这辈子都不会轻易离开那块黄土地,如果不是我,她这不会在这陌生的城市和人群里,继续照顾着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母亲是伟大的,母爱也是卑微的,卑微到尘埃里,卑微到忘掉自己的存在。年轻时的她,与现在相比,在性格上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浑身长满了刺,一个心里满是包容和忍让。每周两次的礼拜,从不间断,对陌生的人,甚至明知道是骗子的乞丐都施以援手,每当我心里有小火苗的时候,她都及时将它们一一扑灭。一心向善的母亲,在家里就像是没有地位的保姆,家务全包,不惹事,不多嘴,就连吃饭也坐在最偏远的角落。其实,她不知道,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海洋,可以随时承载着我心里所有的不安和彷徨,每当遇到过不去的坎,她永远是最靠得住的墙,让我累的时候有个依靠,想哭的时候有个肩膀。
每一场送别,都不会因为不舍而推迟再见。从车站走出来,你还坐在那里,等着火车带你回到家乡,离开放心不下的我。你说不要送了,我知道怎么走,可你的眼神里却是担忧和不安,你焦急着看着车票,看着墙上的时钟,你生怕错过回家的车,生怕我不经意的埋怨。你却不知道,十几年来,来来往往,我手里的车票厚厚一叠,每一次回家手里出了汗,心里着了慌,为的就是能回家,回到那个有爸妈有姐姐的家,回到那个初夏秋冬、四季分明的家乡,回到那个处处都记载着年少的我的家乡。
黑夜中的那轮满月,步履蹒跚,艰难地翻过了头顶,开始走起了下坡路,腿脚也明显轻快了许多。北上的列车,踩着铁轨,规规矩矩地穿过稻田、河流和山坡,跟迎头而来的兄弟打声招呼,呼啸着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