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的日子

文/祭司

       我知道,当我一回头,我早已不是那个叼着狗尾草的少年……

       奈城,是个偏僻的地方。名字对于那儿的人来说可有可无,似乎很少人想到要走出奈城。从年少到老死,或许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当初姓啥名啥,只是记得年复一年喊着绰号小名的声音罢了。

       良子说,这是命吧,注定的,没注定的,这世上总有他的悲哀……

                                                ——我总想演个“英雄”,可最后剧情都偏离轨道发展。事后我想想,英雄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我一瓣瓣捏碎着狗尾草穗。今天夕阳很好,我站起身,拍拍裤脚,回家吃饭咯。

                                                   【城里有人,他是我英雄】

       “小鱼”,奈城里的人都这样喊着我。有人说,我的父母到大城市里挣钱去了,生活逍遥自在得很呐。甚至有人倜傥我:“你这条小鱼,什么时候长成大鱼,游到大城市那片海去呢?”我只能苦苦地说:“小鱼只能是小鱼,不敢有太多奢求。”

       关于我的父母,我只有后来那几年和他们在大城市生活的记忆。在此之前,我都是和爷子婆子他们生活在一起。我的名字,在后来离开奈城的日子后才知道。

       我的爷子,在我看来,是个英雄——高大威猛。尽管爷子总是笑笑说:“爷子老了,不是什么英雄了。等小鱼长大了,小鱼会成为英雄的。”我一直记着爷子的这句话。尽管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称得上英雄。我曾经怂恿过邻家女孩去爬树,后来我自己跳下来却把她忘在上面了。等我疯完回来再去那树接邻家女孩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对我感恩不尽,结果她下树后哭哭啼啼地把我推开。我愣了下,原来故事里那些“英雄救美”的情节都是骗人的。我救了她,她反倒还责备我,这世界真奇怪——事后,连爷子也戳着我的鼻子把我训了一顿。我也曾经帮过良子顶过“黑锅”,英雄仗义气走天下,武侠小说不都是这样写吗?不知实情的爷子回家后又把我“教育”了一顿,“小鱼……你这小子……怎能这么淘皮……”我憋着不说话。

      我总想演个“英雄”,可最后剧情都偏离轨道发展。事后我想想,英雄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我一瓣瓣捏碎着狗尾草穗。今天夕阳很好,我站起身,拍拍裤脚,回家吃饭咯。

       第一次爷子带我到江边的时候,他告诉我,小鱼,在奈城,不会打鱼的人算不上好汉子。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奈城里的人都说爷子年轻的时候可是个打鱼能手。我家有条木船,不大,长大约3米。爷子放开缆绳,上了船,将竹篙插入水中。我欢喜地跳上船。爷子才把竹篙“抽”上来。他说,小鱼,这叫定船,人先上船,万事都好办。他又说,这是船桨,是个下头扁,上头圆棒的家伙。“轻轻摇船桨,顺时针,水就会轻轻把船推。”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我似乎看得有些无聊了,便坐在横杆上,从背后抓了一堆刚从岸边摘来的狗尾草。自若地一点点捏碎那穗子,像要捏碎那无聊的时光。整个奈城,遍地都是狗尾草,只要你喜欢,随便往路边一抓,一抓便是一大束的狗尾草,叼在嘴里也好,捏着穗子也好,还是女孩们爱用来编花圈也好,总有该用它的地方。似乎奈城里的人的回忆,或多或少总有它的影子。

       “小鱼。”爷子唤着我,我看着爷子不说话。

      爷子说,用尖篙打鱼,要看鱼的下方,对准下方,一尖篙刺下去,快,狠,准。

      爷子坚持不用鱼篓子的原因,大概是他认为用鱼篓子的算不上真本事。

      “小鱼,在奈城,不会打鱼是算不上好汉子。”

      我知道,我的爷子为我上了人生第一堂课:时刻记得自己始终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强势与责任,是汉子就得拿出些真本事。

      我的记忆除了狗尾草,大概就只有爷子婆子他们吧,还有我的兄弟“良子”。谁也不会提及我的父母。听树下乘凉的婆婆说,当年我父母走的时候,把婆子气得躺床上了。这样的父亲,在后来,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若不是春节期间他们回来,我都似乎忘了他们的模样和声音。这样的父亲,如此这般伤害我的爷子和婆子,叫我如何心安对他。

      爷子对我比谁都要好,好到有时我连做坏事的勇气都没有——我怕对不起我爷子对我的厚爱。那时候,大白兔奶糖还很流行,甜甜的,有牛奶的纯味。我天天嚷着爷子去买奶糖。每次回来婆子都会说爷子,“老头儿,你再买糖,小鱼儿的牙儿就要蛀啦。”爷子对我眨了下眼:“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小女人一边凉快去。”

      婆子拣着菜叶,一副嗤鼻的模样,“啧啧,你俩爷孙一个模样。”

      我在一旁嚼着奶糖看着爷子和婆子说起话来像个孩子。

       爷子挥挥手往杂房方向去了,出来时,爷子手上捎着条长棍,吆喝着我:“小鱼,咱们去干一些男人该干的事。”

      “什么是男人该干的事?”原来我才意识到我已经长成和爷子这般高度了。

      爷子把手挎在我的肩上,“走吧。”

      在街上与良子碰面了,良子问我:“小鱼,你这是要去干嘛?”

      “去和别人打一架吗?”

      我皱了下眉头,看了下爷子手里的长棍,难不成真去打一架?“良子,要来打一架吗?”

      “我妈喊我回家吃饭哩。”

      爷子把我带到江边,他让我下水。“真的要脱衣服吗?”我觉得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扭曲。爷子笑呵呵地拍拍我肩膀,“一个大男人,还害臊啥。”

      “爷子,我只是个小屁孩!”

      可是爷子告诉我,他老了,小鱼,你要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爸爸呢?我差点脱口而出,犯了大忌。那一刻,我觉得爷子在我心中的形象高大起来。我知道,爷子他也曾年轻过,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老了。尽管他也想撑起一个家,尽管他也想好好宠溺我。

      “嗯呐。我是个男人了?爷子。小鱼会打很多鲫鱼,装上满满一篓子卖出去。”

       爷子笑笑拍拍我的肩膀,“小鱼,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

       爷子,英雄不过是个形象,我倒宁愿我们全都好好的。

      “爷子,我们都下水去,看看谁捉的鱼多。”

     “你这小子,你还真以为爷子老了比不过你?”

     我对着天上飞过的鸟群吹着口哨,嚷着:“爷子,你是小鱼的英雄!”

      等我喊完回头看时,爷子呢?“爷子?爷子!”

      扑通的水声引起我的注意——爷子冒出水面,高举那捉来的鲫鱼。鱼鳞一闪一闪地闪着光闪着我的双眼。

       “爷子,不带这样。你耍猫腻……”

       爷子喊了一声“哎呦呦”后把鱼扔到堤上。“爷子,你知不知道鱼在堤上动来动去会逃回到江里去。”

       “逃了,你去把它们捉回来。”

       “遵命。”我呲着牙,摆出一个笑脸。

       “可是,爷子……为什么我们不放过它们?”

       “放过它们,谁来放过我们?”

       爷子又说,“各安天命吧……”

       “听不懂……”

      “捉鱼去吧。”

      “哦。”


                                                   ——在梦里,我开着一辆长尾巴的火车,神气得很。我载着奈城里的人一直开往月光之城。奈城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我们都忘了奈城,我以为我已经走出了奈城……

                                                 【路上有梦,他是我兄弟】

       那天,夕阳很好,江面一片金光灿灿。我坐在堤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视线越过江面,没有焦点。鱼篓子里一条鱼也没有,我似乎耗了一个下午,一个无聊的下午。大概良子那家伙还在红瓦房里坐立不安等着放学吧。良子,这家伙……哎,我叹了口气。“红瓦房”大概算是奈城里的一间学堂吧,只是因为大家都懒得起名字,就“红瓦房,红瓦房”一遍遍喊到至今,似乎都已经习惯了,也似乎都忘了当初是谁建起这间红瓦房。奈城里的人,总是在遗忘中习惯了生活,又从习惯中遗忘了生活。

       狗尾草的纤毛扫在脸上,痒痒的,又好像习惯了会觉得有没有什么感觉。我好像听到了某些声音。我站起来,竖着耳朵,是多次在梦中缠绕着我的声音——它沿着脱落的墙灰,沿着过去与未来的缝隙,贴着极盛的草根与土壤,贯穿了整个笑泪交叉的白天与夜晚。那声音似乎渐渐大了些。后来,我傻愣地看着火车轰轰烈烈地闯进我的视线,而后又轰轰烈烈地从我视野中消失。我这才意识到什么。火车!是火车!我绝对是看傻了。我匆匆穿上鞋子朝某个方向跑去,顾不上鱼篓子,直接把叼在嘴里的狗尾草吐了。

       “小鱼,婆子让我问你打着(zhao)鱼了吗?”良子的声音从后面某个角落传出来——我认得这是良子的声音。

      “没嘞,没嘞。”

      “小鱼!婆子喊你回家吃饭!”

      “你叫婆子先吃饭,我晚点回去。”我对着前面的空气喊着,我连转头的功夫都没有了。我感觉前面有种力量在吸引着我。我已经等太久,连一分一秒的等待在下个时刻仿佛像度过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我不记得第一次见到火车那是在什么时候,但至今一提到“火车”,那心动的感觉像空气——徘徊不散。那天我和良子跑到奈城外区,之前良子提议要到外区的小土坡上冒险,我只好从了他的意思。后来,我们走得越远越觉得不对劲,只好走出杂草丛靠在树干上小憩一会儿。良子从背包里掏出瓶水扔给我,我拧开了瓶盖骨碌骨碌地喝了半瓶水后抛回给良子,良子吼叫起来因为我喝了半瓶水。到后来他一脸委屈接过剩下的半瓶水一饮而下。再后来,我们躺在草坪上慢慢睡着了……梦里有种声音,轻轻的,到后来渐渐愈大,轰炸着整个耳膜。我以为是在梦里,彼岸很不耐烦地翻滚着身子。直到后来,我醒了,是一个拖着长尾巴的庞然大物。它占据着我整个视线,我看得惊呆了,我意识到些什么,拍着良子要他起身……

      爷子告诉我,那是火车。当年我的父母就是乘上火车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知道我触到了禁区,一个记忆的禁区……

       当我穿过杂草丛时,火车留给我的身影不过是由一个实心的粗圆慢慢褪成一个点罢了。

       昨天下午,我躺在草丛上等了一个下午,睡了一个下午。没有发动机的轰轰声,没有滑在铁轨道上的摩擦声,连杂草丛里昆虫喧嚷的声音,也都销匿了痕迹。第一次觉得狗尾巴草那么可爱……

       夕阳快下山了,我该走了。再望一眼,伴来一声重重的叹气……

      刚走到位置,良子立刻把脸凑过来,嘁嘁地问:“昨天干嘛去了?”

      “啧啧,你的口水快蹭到我脸上,臭娘子!”

      “嘁嘁,不稀罕!”良子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而后又亲热地凑过来,“小鱼,要不放学后,我们去摘果儿?”

      “就知道吃。”

       奈城,野生的果子树倒是蛮多的。高兴了,就三五结伴一起爬上树去,摘一个吃一个,那味道特儿甜。

       良子的动作倒是挺利索的,蹬个三五步便爬上了树梢,一个翻身便稳稳地晾着脚丫坐在枝丫上了。你别看良子瘦瘦的像根竹竿,两条腿可是咯吱咯吱动起来像个闪电侠,可灵活了。他伸长手摘个果儿给我,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小鱼,你满嘴都是汁。估计苍蝇要往你嘴上叮一口才行。”

       我把果儿塞进他嘴里,再用力按压揉碎它,厚厚地将他的嘴唇涂抹一圈。“我现在看你就像千年树妖和花精爱未遂活活被拆散但是最后却生了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路过的张大爷挑着担儿,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说:“你俩个小兔崽子,当心树妖都把你们捉了个嘞,看你们还这般调皮。”

        “张大爷,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呐。送你几个果儿好早早收了嘴巴快去收稻去。”

       “你个小兔崽子,大爷我还不稀罕你那几个果儿,大爷我可是要挣大钱嘞。”

      良子没再搭话,张大爷也兴致满满地挑着担儿往田里去了。

       我告诉良子我去看火车了。

       良子说我是个傻孩子,很傻很傻的孩子。

       我只是笑笑。

       “良子,将来我会走出奈城,也许我会开着那拖着长尾巴的车满世界跑。”

       “我们这辈子都走不出奈城。”他又摘了个果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很甜,来一个?”

       我知道良子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是命吧,注定的,没注定的,这世上总有它的悲哀。”

       晚上,月亮很圆,火车贴着长长的轨道驶向月亮那边。火车上挤满了人:年龄还小的女孩好不容易探出个荔枝般的小脑袋来——神情一脸惊讶。知青分子神情专注地盯着手里那本残旧的书本,似乎要读出些古香韵味来。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像蚂蚁搬家那庞大的队伍。那一定是个幻想,一个很美的幻象。

       我在想,母亲和父亲乘上火车的那一刻,他们该是以怎样来面对奈城。

       我有些倦意了,回到房里,慵懒地蜷进枕头。

      在梦里,我开着一辆长尾巴的火车,神气得很。我载着奈城里的人一直开往月光之城。奈城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我们都忘了奈城,我以为我已经走出了奈城……


                ——那一天,马晓蛋穿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马尾辫扎得很高,橡皮筋也换了一条新的。她还穿了一双反着油光的皮鞋——她终于要和奈城划清界线了,她终于站着我们世界的另一端来一场最后的告别了。

                                         【前座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前座的女生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会学着老师的腔调一晃一晃甩着辫子、饶有深情地朗读着:“亲爱的小狗,我们曾经在大草坪里欢乐地玩耍。你摇着尾巴,欢喜地舔着我的脸儿……”

       良子哈哈大笑起来,“马臊蛋,你天天对着猪岂不是要改成:亲爱的小猪,我们曾经在大棚里朝夕相处,你哼着小调,欢喜地舔着我的脸儿……小猪……小猪……你是我心坎的一块肉啊……”

       良子还没说完,女生憋红了脸儿,“臭娘子,你妈就是给你取了个娘儿名。”

       良子还在那儿吹啊吹,一脸神气:“小猪啊……小猪……你是我心坎上的一块肉。”

       “良子,你编的可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

       “就是就是,你脑袋瓜子被狗叼去了吧。”女孩说。

       良子就是这样,爱玩爱闹,再加上一条:爱欺负女生。

       他会时不时抓一下前座女生的辫子,非得等到女生转过来气冲冲骂他一句:“臭娘子,手痒了我帮你剁下来。”他才肯罢休。我说,良子你最近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非得别人一天骂你两三句你才肯安心吗?他说:“小鱼,你试试一天被骂三遍臭娘子试试。”

      他爱捉弄前座。他会跑到草坪上蹲很久只为捉到一只蝈蝈或蛐蛐然后塞进罐子里放到前座的抽屉里。他说:“马臊蛋她怎么就不领情呢?蝈蝈蛐蛐这么好看。”我说:“没准下次你弄条毛毛虫放她抽屉里她准会扇你一巴掌。”

       他说:“你信吗,蝈蝈的前身是鲛人的眼泪。”

       我说,我信。

      前座的女生叫马晓蛋,一个怪怪的名字。良子总是很戏剧性地喊她马臊蛋。良子在这事上坚决说自己读书少不认字,要怪就怪她养猪户老爸给她取了个这么挫的名字。但她人长得却是白白净净,能把油印字体一遍遍咀嚼得津津有味。年纪小小便会干很多活儿,煮饭洗衣喂猪不在话下,编起花圈更是十分手巧。一束狗尾巴草变着花样编,一根挑着一根,一圈又绕一圈,在路边摘几朵野花点缀期间更是漂亮。

       花圈是个廉价的玩意,是奈城女孩所有青春的记忆。城里的女孩没有奈城的女孩这般手巧自然是编不好的,但她们心里也有朦胧的少女心,自然对着花花草草的花圈便是喜欢。把它拿到县城里去卖可受欢迎了。

      奈城的男孩不爱编花圈,这是小女孩的玩意。他们会割一大把的狗尾巴草堆成一个个小堡垒作为自己的据地,然后有模有样地守卫自己的堡垒进击对方的堡垒。他们通常会用简易弹弓来装上小碎石弹射出去进攻。

       奈城的孩子没钱买各种各样的玩具,但他们照样过得开心,这种记忆是捎着狗尾巴草淡淡的草香。

       女生的抽屉里满是编好的花圈,她会托安往城里捎去。事实上,安是个信使。每隔两三天总会往城里跑一趟。他是奈城里最见过世面的人,老一辈都这么说。

       我曾经求过安把我带到城里去吧。城里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穿着寒酸,穷得裤兜里找不到一分钱,买颗糖买份糍粑也得考虑半天,只能一遍遍游历着橱窗上新颖的东西而不敢有太多奢望。他们穿着高贵大方,能一次将五颗糖塞进嘴里也丝毫不眨一下眼睛,能把爆米花吃得嘎吱脆,能把饮料喝得溜溜响。我曾经买过小人儿的木棒糖和几颗包装得精致的糖果,我将一部分送给了良子。良子说:“小鱼,你是奈城第二个见过世面的人。”我说,良子你就瞎吹吧,地上的牛儿都被你吹到天上去了。

      良子说,再有一阵风把牛儿吹下来就好。

      不过,我还是没有见到我的父母。天地之大,我之渺小。


       良子给自己留了一颗,就将糖果连同压好的糖纸送给了马晓蛋。马晓蛋腆着脸儿说了声谢谢。事后良子跟我说其实马臊蛋笑起来也蛮好看。

       自从那次送糖果事件后,前座女生对良子的态度有了180度的转变,至少她不会经常在被良子捉弄完后憋起一副讨厌的表情。

      到后来良子竟然去学编花圈,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吃惊。

       每天早上他会特意捧着一大扎狗尾巴草,把草穗剪下来收集在一起。在课余的时间拿出处理好的狗尾巴草梗跟着前座女生有模有样地编起来。马臊蛋还会特别认真地教良子如何安排编织的顺序。

       很多时候,我都是望着桌上的那扎狗尾巴草望得出神。无数个下午我曾躺在草坪上压着手儿仰望天空。我知道对它来说我该是多么渺小的存在,渺小到一阵风吹过沙漠表面卷起一层沙却不知道被吹落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我等候着一个梦,等候着春暖花开的时候,能让我的生命在时刻翻涌沸腾。我知道,我该恨它,它把我的父母带到中国的某一个角落,只要他们不回来,我就见不到他们。我该爱它,它会载着我离开奈城这个地方,只要我不愿意,奈城就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该记得它,记得那种发动机轰鸣划破天际的声音,记得它呼啸而过留下的耐人寻味的消音,记得它贴着无边际的铁轨驶向远方的希冀。

       “你知道为什么花圈只能是个环形?”我抓起一个花圈自言说,“我们都陷入一个死循环里,出不去了。”

       马晓蛋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良子说:“别理他,总是这副模样。”

       他们又自若地编起了花圈没理我了。

       我的悲伤、我的沉郁、我的不喜,无人能懂。

       上课的时候,良子居然安分了许多,手也不到处乱摸了,有点儿正经。他也不会经常抓着前座的辫子不放,也不会乱动着屁股真的好像长了痔疮,竟会摇头晃脑学着老师的腔调练起来——有点儿像马晓蛋了。

       我把良子拉到瓦房外 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马晓蛋了?”

       他连忙捂着我的嘴巴,四顾看看,“小鱼,你给我小声点,要是被人听见那还得了!”

       我一个小拳头嗔怒地弄过去,“得啊,兄弟,连我都不告诉。”我撇嘴装作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世上最神奇的事莫过于一个叫良子的男孩喜欢上一个被他喊成马臊蛋的女生。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活泼好动的男孩竟会喜欢上一个腼腆安静的女孩。也许这世界也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像某些人的眼睛天生是阴阳眼能看到额外的东西,就像百慕大三角里一波波离奇的事件,就像曾经闻名一世的玛雅文明也最终隐匿了消息。就像我对火车,既爱既恨。

       后来我才明白,喜欢没有理由。

      良子的喜欢是带着青涩的果儿味。他依旧早晨割了大扎的狗尾巴草往红瓦房跑去。他依旧每天欢喜地和她一起编着花圈,编着编着羞红了脸庞。他依旧每天学着她的模样学着老师的腔调念起书来。他会爬上树手脚利索地摘了一小筐果儿给她。偶尔走在路上看到娇滴的小花也会摘下、小心呵护着,直到上学才取出来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送给他。他做了这么多,却从不在她面前说喜欢。良子是把喜欢藏在心里又溢于言行中。

      他还是会跑到草坪里蹲下身子,在蝈蝈蛐蛐美妙歌声中寻觅他们的影子却不会再把它们捉走了。

       ——你信吗?蝈蝈的前身是鲛人的眼泪。

       ——我信。

       直到我以为时光会天长地久下去、我以为良子的喜欢也会天长地久直到他长成了一个初有成人的模样,直到他真正告诉前座他喜欢她,他能给她一个承诺的时候,马晓蛋终于要走了,她终于要离开奈城了。

      走的那一天,她忍着眼泪将花圈套上了我们的额头的时候,我们的眼泪很不争气地渗出来——说好离别不流泪的。

       “良子,小鱼,就到这儿好了。别送了。”

       那一天,马晓蛋穿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马尾辫扎得很高,橡皮筋也换了一条新的。她还穿了一双反着油光的皮鞋——她终于要和奈城划清界线了,她终于站着我们世界的另一端来一场最后的告别了。

       她哭红了眼睛。

       良子送了她一扎狗尾巴草,“记得。”

       “会的。”她抹了抹红肿的眼睛。

       我送了一把小木刀,“珍重。”

       人是个奇怪的生物,明明思绪早已成泛滥一片,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最后却只吐出两个字:“记得”、“珍重”。

       她上车了,发动机“嘭嘭”地发动,喷出灰色的烟来,开出一朵朵烟绕的雾花——消纵即逝。

       马晓蛋真的走了,她终于要离开奈城了。

       “前座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前座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我们很有默契地对着越来越小的卡车背影嚷着,她探出头来向我们挥挥手。再到后来,只剩下模糊的影儿,融进田野里,融进山色中。最后成了点,消失了踪迹,再也望不到了……

      良子爬上了树坐在枝丫上,就这么一直沉默着,像是座石像,打算陪时光沉睡千年。他后来小声地哼着:“前座是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我在树下靠着,摘了跟狗尾巴草,一下又一下地扫着鼻尖,挠着内心柔软的地方。

      我抛了块石子,说:“别看了,再看我们也是走不出奈城的。”

      “奈城是个魔咒。”良子轻蔑地笑笑。

      “良子,走吧,我们去城郊看火车吧。”

      他一跃跳下来,揽着我的肩。

      我们躺在草坪上睡去了,听过往的火车声轰轰地震破耳膜的声音,淡淡的草香游离在鼻尖,梦正香,却带着湿湿的咸味……


                                                          ——我也会每天叼着狗尾巴草坐着发呆,未来的事感觉离奈城很远很远我还是会等候着振奋人心的轰鸣声,。那种渴望的欲望在凡俗的生活中生根发芽拔节生长——日益强烈。

                                             【我只用我自己的方式努力】

       秋天,爷爷打鱼时摔了一跤,摔伤了骨头,不能再到江边打鱼了。爷爷告诉我,“小鱼,你是个小大人了。爷爷不能再去打鱼了,以后就只能你去了。还有,江边的泥土湿润,小心点儿。“

       奈城的秋天,夏天才刚刚消音,不是缠缠绵绵的雨季。它是捎着甘甜的果儿气息,捎着狗尾巴草淡淡的清香,捎着夏天遗留的烟水汽。风是湿润的,拂过肌肤凉凉的。间歇的雨水让江边的泥土特别湿润,一不小心就容易翻了个后跟头。

       我在爷爷满城期待的目光下接过了鱼篓子和竹竿。我和良子上了船,在江面上漂啊漂。芦苇长得极为繁盛。偶尔一两只飞鸟掠过视线而后又从视线上消失了。良子拿着鱼篓子靠在船边上,将鱼篓子一遍遍摇着波面。

       “别玩了,我还要捉鱼给婆子,还要拿去卖了。”我说。

       “小鱼,你这方法不行。捕到天亮还没多少条呢!”良子说完,抓着鱼篓子捞啊捞,却没捞上一条。

      我捂着肚子笑,“你的还不照样是笨方法。你的手能有多长,长到江底去吗?”

      “我们应该弄一张网。”

      “你是说渔网?”

      “对。”

      “可我们去哪儿弄一张?”

      “街口李大婶家不就有一张弃旧的渔网吗?我们去借来用用?”

       网是借来了,该怎么用呢。良子建议应该每人抓住一边的两端,然后讲网抛到水里。

       突然,网变得很沉,几乎把船往后拽了,“良子,这次肯定捕了很多鱼!”

       我和良子扎着马步,重心向后,卯足了劲儿拼命拉。网一下子松动了,我们被反作用力翻了后跟摔在船板上。网里什么都没有,我有点失落,“原来只是被水草扯着而已。”

      天空很美,我和良子躺在船板没有起身,就这样沉默地望了天空许久,直到我的脑筋转回来了:天呐,还要捕鱼。“良子 起来。这会儿没准睡到天黑,鱼篓子还是很空的。”

      他睡得太沉,还打着鼻鼾。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谈不上清醒,也说不上发呆。

      再后来我们都回家了。

       婆子在添柴生炉,熏起的烟雾熏红了我的双眼,婆子一边咳嗽着一边添柴。我不知道究竟是烟熏红了我的眼,还是看到婆子老了还佝偻着身子是的心酸。

       两个老人一个小孩的家,我明白了爷爷说的话:你是个小大人了。

      他们都老了。

      我抢过婆子手中的木柴,说:“让我试试吧。婆子,你先到里头歇会儿。”

      说实话,我确实不是很懂这活,但我愿意尝试,因为我是个小大人了。

      喷出来的烟确实很呛鼻,我往锅里浇上油圈,把菜倒进锅里乱炒几下,洒下少许水,盖上油锅盖煮一会儿,撒些盐加些糖再把菜端上盘子。虽然卖相不好,可总算是有模有样。

      以后这种生活可能会成为我生命中的某一段主旋律,又或者就这样平凡一生。

      我跟良子说:“以后我都不能太闹着玩了。”

      他问我为什么。

      我抬下头看下天空,“爷子他们老了,我得做些事。更何况爷子还伤了骨头。”

      这年秋天,我好像长大了,也没那么野性了。我知道那是命运都把我们推向刀尖口儿。

      我说过我会捕很多鱼来养家。

      只是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良子知道,奈城知道,狗尾巴草知道,唯独我的父母不知道。我不再是那个放学只会留到某个地方野玩的孩子,我不再是那个无忧也无虑的孩子,我开始学着添柴生炉开始学着如何将菜炒得色香味俱全,我也开始摸索着捕鱼的技巧。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大神级的人物,我只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我也会每天叼着狗尾巴草坐着发呆,未来的事感觉离奈城很远很远我还是会等候着振奋人心的轰鸣声。那种渴望的欲望在凡俗的生活中生根发芽拔节生长——日益强烈。

       我吐出嘴里的的草根子,,向某个方向跑去。良子问我怎么了?我很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布我有一个梦想:将来我要走出奈城,也许我会开着那拖着长尾巴的车满世界跑。

       良子告诉我,“小鱼,别做梦了。鱼捕着了吗?婆子喊你回家吃饭哩!”

       我拔了江边的狗尾草,扔到江里去,说了句话——草根子也只能是草根子。


                                                                  ——我突然觉得这些年来,我们爬树摘果子、光着脚丫到处跑、抓着女孩的辫子说丑八怪、下水打鱼呛了不少水,还有碾过我们青春的火车,竟都格外分明。

                                                   【尾声,再见,少年】

        后来有一天,父母把我带出了奈城,我终于坐上了那辆梦寐的火车。

        我问,婆子他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父母说,他们想呆在奈城,不走了。

       我知道,爷爷婆子他们的根在奈城。这可是伴了他们一生记忆的城。

       走之前,良子对我说:“小鱼,满世界跑吧。不要想念这里的狗尾巴草了。我们没那样的命就只能呆在奈城一辈子。小鱼,我可是有名字,你可要记住。”

       “我叫任哲良。”

       我突然觉得这些年来,我们爬树摘果子、光着脚丫到处跑、抓着女孩的辫子说丑八怪、下水打鱼呛了不少水,还有碾过我们青春的火车,竟都格外分明。

       良子记着我的梦,但最后我们都抛下他离开了奈城。

       马晓蛋这么做过,我也这么要做了。

       临别的时候,我从兜里拿出个木刻鱼给他,“良子,帮我好好照顾爷爷婆子他们。良子,你信吗?终有一天我会开着火车把你和爷爷婆子他们都接走,去遥远的国度。”

       “小鱼,马晓蛋走了,连你也要走了,最后都只剩下我。”他又自言地说下去,“这是命呐,注定的,没注定的,这世上总有它的悲哀。”

        ——你信吗?蝈蝈的前身是鲛人的眼泪。

        ——我信,良子,你一直都是那只蝈蝈。

       这些年,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有梦,却很畏缩。原来我们都很爽朗活泼、都很憧憬未来。

       我和父母坐了很久的货车,又坐了很久的火车,或许我能明白当初火车上人的心情。

       再见了,奈城。再见了,狗尾巴草。

       再见了,良子,还有爷爷婆子……

       我知道,当我一回头,我早已不是那个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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