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一刻终于要到来了。
不知何时,林兮已经对手机那端名叫“黑色彼岸花”的男人产生了依赖和信任,在他的言语间她能感受到安全感,尽管从未谋面。
坐立难安,手心冒着冷汗。她想象了无数碰面的情景,唯独没有想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年龄,身高,胖瘦……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每当林兮向他倾诉着自己的委屈和遭遇时,他总耐心的听着,安慰着。
所以,当她抬头望见这个男人的时候,吓着了。
那是一个沧桑的男人,脸上的皮肤和露出的胳膊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带有鱼尾纹的眼睛里透露出并不柔和的光芒,散在的几根白头发更显苍老。一双有力的大手还拖着一个行李箱,可细看,脸的轮廓还是吸引人的,是那种偏欧美立体的脸。
他直接坐到了6号桌对面。
“暗,暗,暗号?”林兮都结巴了。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还暗号?小不点。”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林兮却本能向后缩。
“你怕我?”
“嗯。你的眼神看起来像通缉犯。”
“我是工程师,刚去了一趟非洲,等过段时间白一点就好了。”
“没想到你这么老?这么沧桑。”
“我明天去办离婚手续,拖了一年了,这段时间想太多,头发也有些白了。”
林兮听完失落而又惊讶地看着他。
“说话啊,像个小傻子愣着。”
“我,没话说。”
“微信上你不是挺能瞎掰吗?”
“哦。”
“我就是很想见见你,一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那个男人看着惊慌失措、时刻防备的林兮,喝了口咖啡。
“你还没离婚呢,就到处沾花惹草,而且还那么老。肯定是因为你出轨,所以你老婆不要你了。”
“瞎说。你知道我对她有多好吗?我跟她已经分居一年多了。本来还想维持这段婚姻,但我累了,也老了。”不柔和的眼神里闪过忧郁。
“那你招惹我干啥?”
“你可爱,带点小脾气,我很喜欢。”
“神经,你都可以当我爸了,而且还那么邋遢。”
“我勤快着呢,有你邋遢吗,小不点?”
“我不喜欢你。”
“那你陪我吃晚饭。我们好好聊聊。”
“我不要。”林兮收拾着桌上的电脑准备离开。
“忘恩负义的小家伙,以前你伤心的时候我可都陪着你。我现在只是需要一个人陪陪我,家里太冷清。”
“谁知道你会不会伤害我?”
“我还有个未成年的女儿呢,不想坐牢,你放心啦。”
林兮托腮想了想,就收拾电脑背着包,跟着那个男人上了车。
进了小区之后,林兮不停的在找标志物和安全出口。毕竟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感很不好。
“进来吧。”
林兮看到整整齐齐的客厅,茶几上摆着一盆一帆风顺,沙发上摆着她喜欢的毛茸茸的小熊,拉开窗帘,视野宽阔的落地窗迎着夕阳的余晖。旁边摆着一个书架。林兮四处打量,主卧也有她喜欢的落地窗,还有干净的厨房,香喷喷的洗浴室。
“这么惬意的房间,怪不得你能写好故事。我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房子,也要设计成这样。”
“等下教你。你想吃啥,我们去买菜,大叔今天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林兮看着莫名得意的大叔,翻了一个白眼。
他们打算去逛小区就近的一个大型超市,林兮跟他一直保持着两米远的距离,在他背后默默地走着。
她在害怕周围人的眼光。
林兮想着,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逛超市呢。她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端详着那个大叔,突然感觉他也不是那么老,那么丑,毕竟,没有她最讨厌的油腻肚。
就这样,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大叔后面,大叔有时候会回过头来看看她,然后又笑着转过头继续朝前走。
终于远离了评判的眼光和场景,林兮松了一口气。
“需要我做点什么吗?比如,切切菜什么的?”
“你到客厅去玩,炒菜油烟对你身体不好。你不是经常嚷嚷这里痛那里痛吗?”
接着她被赶出厨房,大叔把厨房门关上。
听着锅碗瓢盆的声音,林兮悄悄把门开了一个缝隙,瞥见了一个围着围裙、炒菜熟练的男人,在烟雾缭绕里还不时咳两声儿。
林兮看到厨房的窗户紧闭着,就推开门径直朝窗户走去。
“进来干啥?”
“我开窗户,你想缺氧、被油烟呛死吗?”
“油烟机坏了,我明天找人来换。饿了吗,我买了巧克力,在行李箱里面。”
林兮本想出去,看着烟雾缭绕的厨房却埋怨地说了一句:“我爸从来不做饭,都是我妈每天在厨房里吸着油烟。”
“快出去吧,把门带上。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不是有我呢嘛。”
林兮看着桌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自己爱吃的菜,感动地望着大叔。
第一次有男人为她做饭。
“快吃吧,小不点,吃完带你编故事。哈哈。”大叔伸手摸摸林兮的头,这次她并没有躲闪。
吃完后,他们放任着桌上的一片狼藉,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故事。
“小不点,把你在收纳箱的账号登陆上,我们选一段接着写。”
“这一段吧,我要惊悚一点的风格。”
呼吸机疲惫的声音充斥在耳边,仿佛在控诉着自己没日没夜不停的工作。那一张张在白色床单被套下包裹的病床,承载和见证了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和生命的消逝,这里的一夜,却可能是有些人回忆的一生。
萧雅坐在被黑夜和走廊微弱灯光包裹的监护室里,放下手中刚写完护理记录的笔,一转头,瞥见了自己被玻璃窗映衬的影像:一副框架眼镜遮挡不住背后那双疲惫不堪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全身被工作服捆绑得严严实实,感觉自己就像一具活生生的木乃伊。口罩背后的那张嘴突然上扬了一点弧度,鼻子放出一股急促而温热的气流,原来她在嘲笑自己。视线顺着呼吸机管道的方向,一位全身插满管子的中年人昏迷地躺在病床上,他已不知道这样的自己在监护室早已度过了90个日日夜夜。
萧雅拿着一张刻有‘彼岸花’的名片,眉头紧皱,神情陷入纠结。
‘彼岸花’是一个地下商业组织,多年来,他们的理念一直就是“死亡成就新生”。
成立之初,他们会选择病情很重、家属已经放弃的病人。他们给这些家属洗脑,劝诱,家属们会主动放弃治疗,让病人安乐地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宣扬轮回,重视生命质量,减轻沉重的家庭负担。后来在发展壮大中,因为理念的分歧,出现了三大派别:①传统派系,就是沿袭初衷,选择无药可救的病人;②审判者派系,他们主要选择那些在昏迷之前有罪过的病人;③器官派系,选择那些病情难以救治,有器官捐赠遗愿的病人。几十年前,有很多人用器官跟有钱人做交易,狠赚了一把,就合伙开起了私人医院,金盆洗手了。
当然,这个组织所进行的一切活动都是地下的,而且是以商业盈利为目的,不可能明目张胆。他们让家属签下自愿放弃治疗的协议并盖上手印儿,作为自己最后的筹码。
随着医学的不断进步、人们意识水平的不断提高以及法律制度的完善,这个组织差不多快销声匿迹了。
萧雅正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因为她在ICU敏感地嗅着那些家属绝望的气息,记录着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坚持治疗、想要放弃的那些家属信息,而后卖给‘彼岸花’组织的人。后续的工作都是他们自己组织专业的人来做,毕竟,那些人经过严密而残酷的培训。
萧雅正忧心忡忡的等着组织的人来。
门外响起了暗号敲门声,咚,咚咚咚,咚。
萧雅怔住了。一直纠结着。
因为这个诱惑太大了,这个病人是有器官捐赠申请书的,所以组织给了她工作三年才能靠工资挣得的钱。
萧雅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拿出手机给那个人发了信息。
“这样吧,你让我先出去,去了卫生间你再进来,不要让我跟你碰面好吗?”
“行。搞快。”
萧雅推开监护室的门,轻轻合上,然后告知相邻监护室的同事她去卫生间,很快回来。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
病人去世了。
家属虽然悲伤,但觉得病人的痛苦结束了,自己的痛苦也结束了。
……
“小不点,今天就写到这儿吧。”
大叔回头看到林兮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却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
她这轮夜班下班后还没怎么好好补觉呢。兴许真的是太困了。
大叔从卧室立柜里拿出空调被轻轻搭在林兮身上,自己就在她旁边搭了地铺,望着落地窗外的星空,似乎感觉特别美好。
“为什么不救我爸?”
“你们凭什么主宰他人的生死?”
“爸……”
大叔惊恐地醒来,额头渗着冷汗。
被惊醒的林兮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安慰。
突然大叔一把抱住林兮,把头埋在她怀里。
林兮本想推开。
尽管没有哭声,但她感觉大叔在自己怀里抽泣,就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大叔竟然在她怀里安静地睡着了,之后也没再被噩梦困扰。
林兮在心里早已骂了他一万遍。
不想吵醒他,自己的睡姿又很难受,手臂和肩膀都僵硬了,动一下都疼。
奇怪的是,她很快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吃早饭了。”大叔轻轻揪着林兮的小脸蛋。
“还想睡会儿。”
林兮看了看落地窗外的初阳,眯眼又躺下去,用被子捂住脑袋。
“懒猪。”
“你还好意思说我。昨晚是谁被噩梦缠身让我没睡好的?”林兮掀开被窝,送给大叔一个白眼。
“今天要出去办点事儿,吃完早饭我开车送你回去。你明天不是要上班了吗?”大叔边吃边说着,急得都没看林兮一眼。
林兮还是有点眼力见儿的,迅速吃了早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坐在大叔的车里,她又开始昏昏欲睡,这两天仿佛磕了药似的昏昏沉沉。
“乖,到家了,回家再睡会儿吧。忙完了我联系你。”然后开车绝尘而去。
林兮很惊讶,自己竟对这仓促的告别感到失落。